书城武侠雷池果武侠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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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钗头凤(1)

月弯如钩。

“启禀王爷,事已办妥。”

“她呢?”

回话的人愣了一下,道:“依照您之前吩咐的,也都……”话没说下去,人已惶惶不安伏在地上,身着沾满血污的夜行衣,在空旷的庭院中,仿佛一滩烂泥。

“很好。这是你的赏金。”站着的人没有回头,只甩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掷地有声。那人面露喜色,忙不迭跪行向前捡起,千恩万谢着退下,在庭院门口才敢转身。可就在这一转身的刹那,一道银光直奔其后脑。

一声惨叫,之后是重重的倒地声。

站着的人转过身端详着那还在抽搐的尸体,暗忖出手力道似乎大了些,暗器嵌进伤口,闪着隐隐寒光,那脑袋在昏暗的月色下显得很诡异,好像开了瓢的西瓜嵌进了半块嫩豆腐。

“来人!”

两个王府侍卫悄无声息出现在廊下的黑影里。

“首级取下,随我入宫。”

不出半个时辰,皇帝便得到燕王府的密奏,称王府闯入刺客,被王爷亲手击杀,并奉上首级。刺客满身血迹,疑其还身负其他命案,当夜中书令张宗显惨遭灭门,经查亦为此人所为。皇帝闻讯大惊,着意抚慰叔父燕王一番,又下旨严查刺客系何人指使,几日下来,似也顺藤摸瓜捉了数名从犯。随着主犯大将军崔崇牧的落网,朝中百官也从大哗到噤声。

半月之后,月圆如盘。

“聆儿,非我对不住你,是你错嫁,怨不得我。”

“聆儿,若是当初不是那么优柔寡断,如今便不是现在的如今了,对么?”

“聆儿,那天月亮很圆,你穿着翠绿色的薄衫……可还记得你曾唱过的曲?”

一杯清酒下肚,一杯清酒酹地,地上滚动着浑浊的泪珠。

一句如泣如诉的歌声响起,饮酒之人起初惊得从桌边站起,接着便发现这歌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

“花底春莺燕,钗头金凤凰,被面绣鸳鸯。

郎呀郎,是几等儿眠思梦想!”

脚步声轻轻响起,歌声戛然而止。来人全身隐没在黑暗中,从服饰轮廓隐约看得出王府侍卫的模样,似乎还是个头目。

“何事?”

“圣上已将崔崇牧家产抄没,举家入狱,然而……”

“说下去。”

“崔崇牧独子崔元驹因在外习武,不在其内,小的本想引他入瓮一举擒获,不想却被独孤隐劫走。”

一片沉寂。

“带他的首级来见我。”燕王缓缓开口道,“或者,带你自己的首级来见我。”

话音才落,一道寒光自树梢向下扫来,划过跪在地上那侍卫头目的颈项,首级骨碌碌滚到燕王脚边。寒光势头不减,直劈向燕王,裹挟风声,却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刀法很好。”燕王笑了一笑,“可惜了,唉——”这声叹息悠长绵延,兀自不消,人已兔起鹊落数个来回,叹声终息,寒光亦凝滞委地。

地上多了一具尸首。

燕王捡起地上的刀,挑开尸首的蒙面黑布,端详片刻,自言自语道:“崔崇牧的心腹,便是本王的心腹之患。也可惜,也不可惜。”

廊下的黑影里再次悄无声息出现了几名侍卫。燕王望着月亮,月亮给他的背影镶了一圈很亮的银边,颜色却是漆黑的。

“请方纪南来。”

五个字像五把刀,剐得树叶簌簌落了一地。

这是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客栈,名字叫做“八面客栈”。招牌年久失修,字迹斑驳,笔画早已看不清晰,乍看去竟似“人口客栈”。

闹市喧哗如潮,客栈的门板自是挡不住,嘈音从木头缝隙涌入,进来后却又出不去,所以客栈内的喧哗较闹市更甚。

“师父,您怎么选了这里打尖?”角落坐了一老一少,老的六旬有余,少的不过十一二岁。

“这里热闹,可能有你要找的人,或是打听到你要找的人。”

“我要找的人怎会在这里?”少年忍不住环顾四周,“这里不过一群市井小民罢了。”

老者“咄”了一声,低声道:“人不可貌相,莫小觑了这些市井小民,江湖之大,处处皆可藏龙卧虎!”

少年顿知话语不妥,忙收口不言。此时不远处的一桌吵闹起来,原来一个食客嫌店小二上菜太慢,又嫌店小二偏袒,说自己等了半个个时辰也不过两盏清茶,怎么邻桌才一落座便有的菜吃,说着说着便破口大骂起来,言辞多有不雅,听得邻桌大怒,也反唇相讥,后来竟出手打斗起来,原来这二位都是有功夫的,十数回合都不分高下,只可惜了桌椅碗碟,一连串的横七竖八歪倒碎裂,迫得相邻几桌的客人纷纷闪避奔逃。

“唉,果都是些市井小民,区区睚眦就能闹到这般田地!”少年颇为不屑。

老者嘿嘿一笑:“此处隐着几个武林高手,你可看出来了?”

少年自忖刚才已在师父面前冒失了一回,此次无论如何不可再丢颜面,便轻咳一声,道:“怎么没看出来?纵是市井小民小题大做,功夫却是不含糊的——我看那掌柜,怕就是个难得的高手!”

“何以见得?”

“您看,此处打斗得那般激烈,桌椅板凳满屋乱飞,掌柜仍纹丝不动埋头在柜台后算帐,拨算盘珠子的手指都没抖过,可不是定力惊人么?”

老者哈哈一笑,拈须不语。这时柜台后的掌柜抬起头来,看到有人殴斗,顿时惊慌失措从柜台后跳出来去劝,但又不敢凑近去拉架,只在外围急得抓耳挠腮,嘴里“啊啊”叫着, 焦急无奈却手足无措,又一根木桩飞过来,正砸中掌柜脚面,痛得他抱着脚直抽冷气,满是烟灰的面孔皱缩成一团。少年见状,茫然之后便是大窘,从脸一直红到脖根。

“钟掌柜既聋且哑,尽人皆知,你从未涉足江湖,自是不晓得。”老者安慰道,“不过他虽不会武,却是有过人之处,你的眼力倒也不差。”

少年有些沮丧咕哝道:“一个遇事就手忙脚乱的聋哑汉子,能有何等过人之处?师父您不过在安慰徒儿罢了。”

话正说着,一阵冷风卷进屋来,铿铿两声,缠斗的两人已被分开,桌上站着一名女子,看不出年岁几何,她一身粗布衣裙,鬓发松散挽着,手里提着一个锅铲,大概刚在灶间生过火,脸颊两团新鲜的煤灰。

“各位客官,倘若嫌菜不可口,我可以亲自下厨;倘若嫌菜上的慢,招呼一声便是。”这女子笑盈盈道,“倘若想见我本人,只消让小二去喊一声即可,何必挖空心思唱这么一出戏?”说完四下一扫,目光罩住打斗的两人。

这两人讪讪一笑,其中一人道:“不知老板娘在此,多有得罪。呃,这里有些散碎银子,算是赔偿弄损的碗碟和桌椅……如何?”说着便示意另一人拿出一块银锭,放在桌上。

女子瞟了银锭一眼,挥起锅铲把银锭切成一大一小两半。

“酒钱菜钱算上桌椅板凳,需三十八两四钱,你二人打斗,只损了彼此的桌面物事,未曾殃及别桌,但惊了别的客人,罚金二两少不了,所以是四十两四钱。”顿了一顿,她斩钉截铁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说完锅铲一掀一扬,大些的那半个银锭飞向说话的人,那人不敢伸手去接,就用钱袋迎头一兜,不想银锭飞来的力道很大,竟将钱袋打穿,最后嵌进墙壁,没入寸许,害得他费了半天力才将其挖出来。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多少都有些灰头土脸,只好在众人哄笑声中推门而去。

“她是谁?”少年尽量压低嗓音,悄悄问老者。

“是这客栈的老板娘,人称荔娘。”

“师父,这便是您说的……钟掌柜的过人之处?”

“一介聋哑之人,平庸粗笨,却能娶到这么个人中之凤,且甘愿荆钗布裙洗手羹汤,难道不是一种本事么?”

少年哑然,只好闷头扒饭,老者叫过店小二结帐,随后要了一间上房。

“师父,我们要住这里?”

“天已快黑了,你打算赶夜路?”

“可是……”少年面色仿佛阴云密布的天空,阴得快要滴出水来。

老者和蔼拍了拍他的脑袋,道:“先吃饭,有什么话,进房再说罢。”

上房在客栈二楼,房间不大,却很干净整洁,窗外是暮霭沉沉街道。

“吃饭时你想跟师父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

“你累了?那就喝点茶罢。”

“……”

“怎么?元驹,还在想你爹在墙上留下的词?”

“嗯。师父,我想看看那个……”

“嘘,我早说过,莫要外露。”老者凝神听了听,又道:“不过看你一晚上都魂不守舍,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出来吧。”

“师父,爹爹留给我们的凤钗,能帮我们找到那个人吗?”

“你爹心思缜密,所有我们需要知道的,一定就在这钗里。”

崔元驹不语,回忆着那个阴风阵阵的夜晚。自己虽为大将军崔崇牧唯一的儿子,却难得在父母膝下承欢,六岁起便被送至离将军府数十里的绿竹山上,拜入独孤隐门下习武。那天书童跌跌撞撞前来报信,说将军府出事了,爹爹不知何故被扣上了“勾结刺客戕害忠良”的罪名,一家老小都被羁押入狱,家也被抄了。自己和书童一起跌跌撞撞奔回家,熟悉的家早已面目全非,金珠玉翠早不见踪影,珍玩古董也被搜刮一空,东一堆西一堆是还在燃烧的书简,抄家与被山贼打劫原来毫无分别。

他记得,自己疯也似的找遍了整个宅子,没有看到爹娘的踪影,只在一处不起眼的墙角,看到了两行用血写的字,字是倒着写的,写字人大概是在被绑且贴墙而站的当口迅速写下的,字迹很潦草,但很熟悉,是爹爹的。

“衔火树,千灯艳,长安里,太平人。花萼楼前雨露新,鸡踏莲花万岁春。

行雨流,莫妒来。帝宫五,戏春台。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

正当他呆呆望着这诗句的时候,一旁的书童惨叫一声,倒地身亡,背上插着一把尖刀。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显然是冲自己而来,便下意识拉开架势意欲迎战,可惜未曾用武,师父独孤隐如神人一般突然出现,两个回合打落对方兵器,接着抹去墙上字迹,带着自己腾云驾雾一般飞檐走壁,直至确定无人追赶才停下。

后来他才知道,爹爹在师父那里留了一个锦囊,说在危急关头打开,锦囊里是一根凤钗,钗头之凤的双翅上竟刻着与墙上一模一样的词。

所有我们需要知道的,一定就在这钗和那词里。没错。崔元驹心想。

“师父,那词……很像唐人张说的踏歌词。”

独孤隐微微笑了:“你已经想到了么?很好。”

花萼楼前雨露新,长安城里太平人。龙衔火树千灯艳,鸡踏莲花万岁春。

帝宫三五戏春台,行雨流风莫妒来。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

按照墙上那词的先后排位,被隐去的原诗的字分别是“龙”、“城”、“风”、“三”。

龙城风三。

“师父,他是谁?”

独孤隐轻咳一声,开始答话,崔元驹听到的是很细微的语句,于是知道师父为防隔墙有耳,用了“传音入密”。这传音入密送来的话不比寻常言谈,是一句一句断断续续的,要凝神细听才行。

——“龙城风三,应是江湖上传说的龙城帮的开山帮主莫晓风,此人初出江湖之时,自称风二一,后来嫌罗嗦,便改为‘风三’。”

——“他创立龙城帮伊始只有不足十人,渐渐扩至千余人。”

——“这龙城帮吸纳新人的名堂倒是旷世少有,投奔之人均不为名也不为利,也不全是因为武功,而是为了每逢初一十五的魔俎博戏,这魔俎博戏很是有趣,让人入迷且欲罢不能。”

——“莫晓风行事亦庄亦谐,为人豪爽慷慨,向来不拘一格,据说他常挂在嘴边的戏谑之语曾在江湖上广为流传,乃是:‘道士站左边,壮士站右边。不会除魔的自己了断!’”

“这个门派这等有名,我怎的从未听说过?魔俎博戏又是何名堂,竟能让人入迷至此?”崔元驹还未学会传音入密,只能极力压低嗓音问道。

——“八年前,莫晓风不知何故在一夜之间忽然销声匿迹,龙城帮那一干人众也风云流散,如今想必也早已相忘于江湖。”

——“据说是龙城帮不慎触怒了皇上,以致遭受灭顶之灾,皇上还暗下了一道旨意,吩咐无论何时何地,任何人都不得提起龙城帮半个字。”

——“那时你年纪尚幼,自然不曾听说。”

——“至于魔俎博戏的个中名堂,外人根本无从知晓,只晓得有些类似搭台唱戏,那些帮众各自扮个角儿,掷骰子走步子,见魔除魔,遇鬼打鬼。魔俎博戏较真刀真枪的对战要温和许多,基本不会伤人;较棋盘对弈要激烈许多,一兵一卒活灵活现,就在眼前。”

“师父,要救我爹,一定要找到莫晓风么?”

——“不错,一定要找,而且得尽快。”

“可是……”

师徒之间的密谈却被一阵歌声打断,歌声很轻,却恰好被他们听见。

“芳草望南浦,行云梦楚阳,流水怨潇湘。

花底春莺燕,钗头金凤凰,被面绣鸳鸯。

郎呀郎,是几等儿眠思梦想!

鸦鬓春云堕,象梳秋月垂,弯镜晓妆迟。

香渍青螺黛,盒开红木犀,钗点紫玻璃,

伊呀伊,只等待那风流画眉。”

歌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侧耳凝神时听不清楚,稍一分神却听得出字正腔圆。

“乱神诀!”独孤隐低呼一声。

“师父,这是什么?”

独孤隐轻声道:“这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内功心法,只适合女子修炼。此诀一经使出,可令对手意乱神迷,说话语无伦次,进而浑浑噩噩,任人摆布。”说罢按了按崔元驹的肩,示意他屏息静气。

歌声忽而变为说话声,听得一个男人低声问道:“你……怎会唱起这歌?这歌真的好听,莫非……今天的月亮真圆啊!”言语果然颠三倒四,让人不明所以。

“的确很圆。”一个女子声音,静静地答。

独孤隐指了指房顶,崔元驹会意,二人悄悄打开窗户,纵身一跃,悬在檐头下,崔元驹透过瓦缝看去,见一男一女站在屋顶,那女子背朝月亮,面目完全被夜幕遮挡,男子则被月光把面目照得分外清晰,正是之前打斗引出荔娘的那个邻桌客人。

“老板娘的规矩……在下明白,定会守口如瓶……一瓶酒能有半斤么?”

崔元驹才明白原来这女子就是荔娘,怪不得声音有几分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