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晓风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家王爷还未曾释怀么?”
“那是自然!”方纪南的声音铮铮,如板上钉钉,“当年为她神魂颠倒的,岂止王爷一人?然而王爷是最配得起她的,苍天无眼而已!”
“燕王爷好生无耻!”崔元驹忍不住骂道,“我师奶奶已是有夫之妇,他竟有这等非分之想!”
“恐怕是他一厢情愿罢。”盛拓笑道,“师娘眼里只有师父,燕王爷不过兀自痴恋罢了,费尽心机却得不到,便觅了个模样酷似的女子,正欲纳时,不想又被张宗显的儿子抢先,这女子也会唱曲,几乎和师娘唱得一样好听,只可惜陪着张家一起死于灭门之祸了。”
方纪南面颊抽搐,猛然将门推开,阴恻恻道:“王爷与余聆忆已在里面很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结果可想而知——莫晓风,你只顾看我们掷骰子,此处春光无限,你可曾想到?”
莫晓风一声大喝,往内便冲,方纪南紧跟着他,盛拓拽着崔元驹随方纪南之后,四人奔进屋内。
屋内的景象让崔元驹瞠目结舌:燕王只穿着中衣斜靠在长塌边,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荔娘——余聆忆躺在长塌上,盖着锦被。
莫晓风怒吼一声,旋风般冲到长塌前,将燕王提到一边,蒜钵般的拳头捏得咯咯响,似乎下一刻就要捏碎燕王的脖子。
方纪南脸上的阴笑还未收去,余聆忆猛地掀开锦被,从长塌上一跃而起,手中双刀闪着寒光向他削来,方纪南向后仰身躲过,谁知盛拓在他身后遽然出掌,莫晓风蒜钵般的拳头也没有落在燕王身上,而是捶在他的右肩。一前一后刀掌夹攻,加上莫晓风这一拳,方纪南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本就受了内伤,淤血和新血混在一起,从口中喷出数道血雾,染红了面前的青石地砖。
“你们……”方纪南艰难吐出两个字。
“我们早已发现,你才是燕王。”莫晓风冷冷说道,“这个半死不活的家伙不过是你找来的替身罢了。”
“你们……怎么……知道?”
“其一,燕王曾入我龙城帮,而帮众每人都有骰子一枚,给他的是唯一的那枚十六面骰,你与我娘子交手时,那骰子曾掉落出来。据我所知,燕王甚爱这枚骰子,绝不会轻易送人,随身带着的话,也只有他本人。”
“还有?”
“其二,摇骰子的手法,你十年来从未变过,每次你都以为摇到了廿点,然而骰子落下后根本不稳,若有人轻弹桌面,骰子便会再转一下,原本的廿点,便成了七点,甚至二点。当初你输给盛拓,不全因为盛拓使诈。”
“还有么?”
“其三,彻底出卖你的,是你看聆忆的眼神。”
方纪南仰天大笑,他缓缓抬手撕下人皮面具,露出与那半死不活的“燕王”一般无二的面容,毕竟是自己的脸,于是活灵活现许多。崔元驹此前从未如此近地看过燕王,一见之后忍不住暗地赞叹,早听说燕王人称“京城第一潘安”,虽已中年,风采却是不减。
余聆忆走上前来,盯着燕王,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却很从容:“你费尽心机将我掳来,伪造春宵假象,是想引我相公杀掉这个假燕王,对么?我很好奇,此人究竟是谁?”
只见盛拓脱下外衣披在假燕王身上,三下五除二去掉此人的易容,然后双膝跪倒,毕恭毕敬叩头道:“末将参见皇上!”
崔元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跟着师父跪下,脑袋里搅成一团麻,仿佛在做一场乱七八糟的梦,清晰的只有杂乱无章的疑问:“皇上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
莫晓风和余聆忆也愣在当地,看看盛拓,又看看皇帝。
皇帝慢慢抬起眼睛,盯住盛拓,大概迷香的药劲还在,让他言语有些迟讷:“是你么?盛将军?”说完略顿一顿,问道:“朕所托之事,可办妥了?”
盛拓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八面骰托在手心呈给他。皇帝露出微笑,伸手来拿,从一旁撞过来一个黑影,盛拓迅速起身护住皇帝,手中骰子却被夺去,他浑身一凛,转身瞧见燕王扶着柱子站着,手里攥着那颗八面骰。
“这就是龙城帮的镇帮十骰之一?”燕王死死盯着皇帝,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又一个字,“先皇留下的遗诏,就在里面?”
皇帝静静望着他,神色平如秋水。他是燕王的侄子,比崔元驹只长三四岁,却少年老成,行事酷似其父。
“十年前皇上登基,随后你便隐姓埋名混入龙城帮,不就是为了找这个么?蠢蠢欲动这许多年,实在难为你了。”盛拓笑道,“若不是我眼尖,还不知你要隐瞒多久。”
燕王仍是盯着皇帝,目光如刀子一般,嘴唇抿成铁板一块,似乎要把所有的话都封在里面。
皇帝开口了。
“十年来,你一直以为先帝在遗诏中将皇位传与你,是朕窃居了你的位置,也一直因此怨恨中书令张宗显。如今遗诏在你手里,你如有能耐打开,就自己看罢。”
燕王冷笑道:“你道我真不知道如何打开么?”说话间已闪身到崔元驹身边,伸手一拉一带,崔元驹不及反抗,已被他拖起后退数步然后摁在墙上,燕王左手如鹰爪一般紧紧扣住他的咽喉,嘶声问道:“那根凤钗在哪儿?”
莫晓风原本冷眼旁观,见此情形,眼神一霎凌厉了许多;盛拓依旧是笑着,笑容略为发僵;皇帝仍然神色平静,波澜不惊。
“外人不知,我却晓得!那崔崇牧与张宗显乃是先帝临终前秘密托孤之人,立遗诏便是受了他俩的撺掇,加上莫晓风出谋划策,‘钗头凤’由此而来,对么?”
崔元驹被燕王扼得几近窒息,他无望地扯着衣襟,耳边忽然传来师父传音入密的微细声音:
——“燕王的罩门是脐左两寸,用为师教你的‘乾坤一指’去破,莫怕!”
有师父暗中相助,崔元驹勇气大增,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始终无法凝神将内力贯注指尖,一急之下,摸到怀中一物硌手,便不假思索掏出来用力向燕王左腹戳去,准头如何已顾不上,先戳再说。
此举果然有效,燕王闷哼一声,松开崔元驹,捂住腹部软倒在地,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手中骰子也掉落,滚到崔元驹脚边。崔元驹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爹爹留给自己的那根凤钗,正是这钗让自己从困境解脱。
崔元驹弯腰捡起骰子,又看看凤钗。这根凤钗的末端浑圆,不似寻常簪子那样削尖,否则早已刺入燕王腹内。
窗外一道闪电撕开夜空,要下雨了。崔元驹的心底也如明镜一般,他发现凤钗的圆端尺寸与骰子的点数“一”正好相配。
骰子是锁,凤钗是钥。原来所谓“钗头凤”,是拆骰缝。
情势已定,燕王大势已去。
皇帝望了望盛拓,盛拓会意,击掌三下,从外面涌进若干侍卫军。
“将燕王拿下!”
侍卫军正要上前,莫晓风与余聆忆几乎同时跃起,一边一个架着燕王,冲破窗户,远遁而去。盛拓愣了一下,也追了出去。崔元驹本想和师父一起,但还未到门口,师父他们已经不见踪迹,听得皇帝在身后道:“你留下罢。你师父一人就可应付。”
崔元驹扑通跪下:“皇上,我爹他……”
皇帝微微一笑:“朕从未怀疑过崔将军,只是为了将燕王势力一网打尽,只好委屈你们一家老小暂受些牢狱之灾了。知子莫若父,崔将军知道自己留下的那诗,定会引你去找到莫晓风。”
崔元驹悲喜交加,愣愣抬头望住皇帝,竟忘了谢恩,听得皇帝道:“不止你们一家,此次擒拿燕王,朕也将身家性命押了上去,唯求一搏。否则,燕王哪里那么容易将朕带到这里摆布?”
“难道这些……都是皇上的安排?”
暴雨倾盆而下。皇帝背着手踱到窗前,望着窗外密不透风的雨幕。
“十年了。为了今天,朕与太后筹划了十年。”
崔元驹跪在地上屏息静气听着,生怕漏掉半个字。
“先帝擅战却不好斗,故而喜好魔俎博戏,与龙城帮帮主莫晓风是莫逆之交。燕王在朕登基那年便入了龙城帮,为就是寻找遗诏;盛拓那年初入侍卫军,他本就出身龙城帮,再度回去,为就是监视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