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梦
苏奂诗没有想到雨居然下得这么大。
上午去编辑部交稿,中午和编辑们一起吃工作餐,下午来医院检查,然后去超市买东西,回家做一顿简单而有营养的晚餐,看完新闻,慢慢走到小区健身中心去参加孕妇培训班,苏奂诗这一天的日程和她的小说思路一样条理分明,可偏偏一场暴雨把她阻在了医院里,她没有带伞,从医院到停车场虽然只有十几步路,也足够把她淋成落汤鸡。
今天不是双休日,医院里本来就没多少病人,到了下午这个时候,病人就更少,长长的走廊里散坐着五六位。苏奂诗靠在长椅上,百无聊赖翻着手上的检查报告,B超的照片上是在她肚子里已孕育了两个多月的宝宝,不过半个拳头那么大,难以想象再过六七个月,这个毛茸茸的小肉团能长成一个五官分明的人类婴儿。苏奂诗一边凝视着照片,一边竖起耳朵听着窗外的雨声,真希望从下一分钟起雨就戛然而止。
这个医院很大,妇科占据了整整一层楼面,走廊两边的门加在一起有将近三十扇,苏奂诗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离窗户近的地方空气要新鲜一些,医院永远弥漫着特有的药味,让人觉得在这个环境下如果不生点病,就实在有些另类了。
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苏奂诗吓了一跳,她只有出门的时候手机才开机,平常在家一总是关着的,几个月下来,对手机铃声多少有些不适应,再说,安静空旷的走廊里,这手机铃声也的确太刺耳了些。
“奂诗,你在哪里?今天去医院检查了吗?”是丈夫刘度的声音,他在被公司派到国外一段时间,正好在苏奂诗预产期前回来,夫妻俩每天晚上通一次电话,今天不知怎么,他的电话这么早就打过来了。
“我在医院里,外面下大雨,我出不去。”苏奂诗尽量让手机离自己耳朵远一些,好象这样就可以远离一些辐射。
“检查结果怎样?孩子好吗?”
“都很好,母子平安。”苏奂诗笑了。
刘度也笑了:“才三个月,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儿子?”
“古代的‘子’就是指儿女,不管男孩女孩。”苏奂诗抿着嘴笑,“‘子’这个字在甲骨文字形里面像小孩在襁褓中一样,所以本义是婴儿……”
她的话还没说完,刘度就讨饶了:“作家老婆大人行行好,等我回来后再慢慢向你请教古文可否?”
“我说‘否’有用吗?”苏奂诗的声音有些撒娇的意味,她抬起眼瞟了瞟四周,走廊的另一个尽头有个女病人背对着她,好象在看窗外的风景,其他人都坐在长椅上打瞌睡。
“有用,不过我担心你打手机时间太长了。你回家路上小心,北京时间的晚上九点我再打给你。”电话那头传来两声响亮的“啧”,苏奂诗知道,这两记吻,一个给她,一个给肚里的孩子。
苏奂诗微笑把手机放回拎包,抬起头来,确信自己讲的电话没有打扰长椅上求医者的瞌睡,这时,走廊尽头的那个女人转过身,轻轻向她走来,她走得很急,几乎脚不点地,眨眼工夫就在几步开外。可是,苏奂诗的笑容却渐渐僵住。
那女人的脸色完全没有血色,身上白色的病号服被风吹着向后夸张地飘着,但看不见身体的轮廓。
那女人不是脚不点地,而是完全没有脚,空荡的白衣服上,顶着一个似乎没有重量的死灰颜色的头颅,同样死灰的双眼,目不转睛盯着苏奂诗。
苏奂诗觉得自己丧失了呼吸功能,耳旁轰鸣不止,巨大的轰隆声中,竟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那女人离她越来越近,苏奂诗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很轻很轻,仿佛有人在紧贴着她的耳朵细语。
“啊——!”苏奂诗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跌跌撞撞逃向另一条走廊,正在长椅上打盹的那些人被她的尖叫惊醒,茫然对望着。
“苏小姐,您不觉得您是……呃,我的意思是说,产生幻觉了么?”医院保安主任把手撑在桌子上,认真地问出这句话。
“我不知道,我想不是幻觉。”苏奂诗双手捧着一个纸杯,眼睛盯在天花板某个地方,她在极力压抑恐惧,同时她也在担心,不知这次惊吓会不会给胎儿带来影响。
保安主任望了望室内的另两个保安,那两人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说:“我们问过当时在场的病人,都说没见过那样的女人,走廊那头没什么人站着,更没人走动。”
“走廊的摄像头也没看见那样的女人……”另一个说。
这几句平平的话让苏奂诗回忆起刚才的景象,她不禁颤栗起来,从椅子上直起身子喊道:“我发誓我看到的不是幻觉!”她的声音让她自己都有些陌生,竟然那样尖锐、神经质和歇斯底里,“或许他们真的看不到她,但是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苏奂诗筋疲力尽靠着椅背,她手扪额头,额头上都是冷汗。接下来的两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
“对不起,我失态了。”苏奂诗最先打破沉默,“时候不早,我回家了,真是麻烦你们,不好意思。”她拿起自己的拎包,尽量优雅地推门离去。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苏奂诗渐渐冷静了下来,不管是不是幻觉,刚才那个女人并没有对她怎样,如果真是鬼魂,她恐怕没现在这么悠闲。雨已经渐渐停了,苏奂诗把车窗摇了下来,深深吸了几口气,此举很奏效,她的心跳很快平复如初,被雨后清新的空气包围的感觉,还让她有几分愉悦。
出停车场的时候,苏奂诗甚至对着车库拐角的凸面镜微笑了一下,可她今天的微笑仿佛注定要被僵住一样——反光镜里,她的车子后座,有一个白白的人影紧紧贴在玻璃窗上,那人的脸是平面的,像一张薄纸。
苏奂诗悚然回头,此时,她的车后座空空如也。
魇魔
苏奂诗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自从在医院看见那女人之后,那些影像开始时不时出现,而且越来越频繁。她不愿意把他们称为日常用语中的“鬼魂”,总觉得这样是对自己这个无神论者是一个最大的讽刺。
独处室内时,她有时会在沙发上小憩,睁开眼,竟见对面沙发上就坐着一个白色人影。
她在书房的柜子里找书时,会有白色人影缓缓从落地窗帘中探出头来。
她在卧室换衣服时,照毕穿衣镜,关上衣柜的门,赫然一个白色人影近在咫尺,就与她面对面。
甚而至于,她在电脑上运指如飞赶稿时,从液晶显示器的反光中,她能看见一个白色人影在她身后走来走去。
一开始看到的时候,苏奂诗总是习惯性尖叫,然后掩面夺门而出,跑到最近的医院做胎儿检查。她很怕他们,但更怕胎儿受到影响,幸好,每次都有惊无险,胎儿比母亲镇定得多,仍旧不慌不忙扎根在母亲体内,有板有眼地汲取营养。
后来,苏奂诗不肯在家里呆了,就经常在户外活动,可那些影像如影随形,在停车场、餐厅、商店甚至剧院都能看到,那些白色人影静悄悄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探出半个身子或一个脑袋,对着苏奂诗露出诡秘的神色,而高度近视的苏奂诗,却总能第一眼就看到他们。
闹市中看到的影像,把苏奂诗逼到几近崩溃的边缘,虽然周围人来人往,可这些对影像浑然不觉的男男女女,让苏奂诗觉得自己处在一个巨大的真空中,有时候她都怀疑,自己是人还是鬼,如果是人,为何能看到那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如果是鬼,为何会有恐惧惊慌担忧痛苦这些人类的感觉?
一次在咖啡店,苏奂诗的对面座位坐了一个白色人影,被这些影像折磨至今的她竟没有了惯常的反应,而是上下打量那家伙,这么多日子下来,对那些白色人影的印象都如同惊鸿一瞥,从来没这样好好端详过。此时的苏奂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吓傻了还是真的有这份勇气,或许物极必反,这两种状态原本就是同一种。
那白色人影的面孔,依稀是个年轻男子,如果给他的眼珠上点黑色,脸颊染点红色,还可称得上帅哥一个。他的瞳仁是淡灰的,在白色的眼珠中间,探究地盯着苏奂诗。
耳边的声音又出现了,就像第一次在医院里,苏奂诗耳边响起的那声轻叹。这次苏奂诗强迫自己镇定自若,她想仔细听一听,叹息也好,低语也罢,这些莫名其妙的异类究竟要翻什么花样?
“……王建刚……王建刚……”那白色帅哥的白色嘴唇在动,苏奂诗隐约听到这个名字。
“什么?”苏奂诗下意识问了一句。
“……王建刚……王建刚……我不想死……王建刚……”声音清晰了很多,但苏奂诗不知道是白色帅哥真的说了这些,还是她自己的心理暗示让自己觉得听到了这些。
苏奂诗咬住嘴唇从位置上站起来,身体前后摇晃,她觉得自己透支了勇气和体力,现在必须离开,否则,下一秒都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侍应生殷勤的凑过来,问她是否还需要些什么,苏奂诗一声不响买了单,问道:“你看得见我吗?你觉得我是人还是鬼?”她的声音柔和婉转,仿佛在询问天气。
年轻的侍应生张大嘴巴站在那里,仿佛真的看到一个鬼。苏奂诗对他报以温柔的一笑,慢慢走到门口。“我想我快疯了。”苏奂诗想,接着一阵头晕目眩,她紧紧抓住门把手,让自己轻轻躺倒在地,然后才昏厥了过去。
医院刺目的白色让刚醒转的苏奂诗又吓了一跳,不过此刻的她麻木了许多,她疲倦地闭上眼睛,感觉眼前比黑夜更漆黑。
“放开我!我真的看见的!我看见他们的!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啊!”隔壁传来一阵阵惨厉的大叫,以及一些砰砰铿铿的声音。
苏奂诗从床上半坐起来,问给她换输液瓶的护士:“隔壁出了什么事?”
“那个孕妇得了严重的产前抑郁症。”护士说,“她总说自己撞见鬼,整日胡言乱语,还说要把孩子拿掉,她家人没办法,只好把她送精神病院。”
等护士走后,苏奂诗一把拔掉针头,披衣下床,匆匆跑去隔壁房间,在那里她看到了那名孕妇——大腹便便的身躯被四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架着,她的家人则缩在一旁愁容满面,那孕妇已经声嘶力竭,额头和脖子上都爆起了青筋:“我真的看见他们!他们是白色的!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我没有疯!我没有疯!相信我啊!”
孕妇尖锐的声音无情激荡着每个人的耳膜,苏奂诗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她不由自主想起丈夫——如果她对刘度讲,刘度大概只会觉得匪夷所思,然后会像哄孩子一样把她揽进怀里,在她耳边轻轻说:“别怕,有老公在,什么都别怕。……”
孕妇终于筋疲力尽,他们架着她缓缓经过苏奂诗身边的时候,那名孕妇忽然转过脸来,认真打量着苏奂诗,口中喃喃着:“保护好你的孩子,啊,保护好你的孩子。”
魇崇
“她现在的情况怎样?”苏奂诗一面向铁栅栏里望着,一面轻轻问给她开门的护士。
“好了很多,但还不稳定。”护士面无表情,边说边麻利开门,“去吧,时间别太久,有状况就叫我。”
苏奂诗蹑手蹑脚走进房间,那名孕妇正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发呆。
“你好。”苏奂诗主动打招呼,“还记得我吗?”
孕妇转过头来,看见是苏奂诗,有些惊喜地笑了笑:“是你?”
“是我。”苏奂诗尽量温柔地笑着。
“你的孩子好吗?”孕妇紧紧盯着她的肚子,“你有没有见过他们?他们……太可怕了!”她开始微微颤抖,随后又笑了起来,“不过……我不怕他们啦,我的孩子掉了,刚进这里的时候就掉了,他们也不再来找我啦!”她的笑声更欢畅,还拍起了手。苏奂诗吃了一惊,她扫视了一眼,的确,那孕妇一个多星期前还很饱满的肚子瘪了下去“你说,你见过他们?”苏奂诗等她平静了点后,小心翼翼地问。
孕妇重重点了点头:“见过,好多……好多,白色的,他们都是白色的,像被压扁了的人,薄薄的。”大概因为服用了抑制性的药物,孕妇说起话来有些迟钝,但还算条理清楚。
“你在哪里见到他们的?”苏奂诗不想让自己显得很急切,但她的问题却很直接。
“到处都有!”孕妇呼吸有些急促,“外面,家里,我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他们害死了我的孩子……”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苏奂诗屏住了呼吸。
“他们没有对我做什么,他们的目标是我的孩子。”孕妇眼睛红红的,探身抓住苏奂诗的手,“他们的目标是来害我的孩子!他们害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嘭”的一声,护士带着两名工作人员推开门冲了进来。他们轻车熟路地把孕妇摁在椅子上,一针镇定剂毫不犹豫打了下去。
“病人的状况有些反复,您必须离开了。”护士冷冰冰的声音在苏奂诗听起来却非常舒服,在这样的环境里,最稀罕的就是正常的声音。
等电梯的时候,一名女病人在两个护士的陪伴下从苏奂诗身旁经过,苏奂诗望了望那女病人,那女病人停下来望着她,目光很奇特。
电梯来了,苏奂诗走进去,那女病人仍望着她,她对她说话了,一字一句都很清晰:“不要叫出他们让你听到的名字,否则你看不到你真正的孩子。”
苏奂诗去按电梯的手定格在半空:“你说什么?”
女病人迅速微笑了一下,这微笑仿佛一丝阳光掠过阴暗的角落:“我叫齐小茹,住2114病房。”
苏奂诗打开防盗门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叫齐小茹的女士,她虽然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她就猜出她也是和那孕妇遭遇类似的人。那么,有一点几乎是肯定的,就是她看见的一切不是来源于自己的幻觉,而是真实发生的,只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罢了,否则,她怎会和两个女人出现完全相同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