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可怕的短信
客厅中央摆着母亲烧的一个炭火盆,给冷清的家增添了暖意与温馨。吃过晚饭,母亲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剧,我习惯地在文档中写日记。
或许是因为我少见的固执,这几天,母亲没有再提去亲戚家的事,倒是不时问起阿春的情况来:他家里什么样以及对生活的打算等。这让我有点高兴。不过,我并没有把与阿春的商定和盘托出,我想等他把房子租下来再说,稳妥点。
桌上的手机响起短信提示:“吃饭了吗?我马上要吃了,我好想你,我昨晚梦见你了。”
“呀,阿春梦见我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呀!”我惊喜地笑了。想起阿春曾经几次抱怨,说路太远,想梦我都梦不到。而我也从没梦见过他。地域的距离,把梦也拉远了。
“我吃了。梦里都有什么?亲爱的,我爱你。”我兴冲冲地、柔情万分地回问。
“他梦中的我是什么样的?我们在哪里见面的?”我喜悦地猜测。手机依旧紧握在手中,兴奋地等待他精彩的梦境回复。
时间在等待的时候分外漫长,不,这次是真的很长,都五分钟了,手机依然安静地躺在我的手中,好像睡着一般,以至于心急的我几次按下按键,以证实手机没有坏。
“是不是吃饭时间不回?不知道人家很期待呀!”我暗自嗔怪。又过了一会,短信提示终于姗姗来迟地叮当起来,并且一叮当就是好几响,看来是一条很长的短信被拆分成几条。我立刻兴奋地打开收件箱:
“亲爱的小青,我真的很爱你,更是无时无刻地想着你,但有很多的事你是不知道和不明白的。我做梦的情节真的很不好很不好,我真不知道我的能力,究竟能不能承载起我们的爱……”
确实是一条很长的短信,但并非我期待中的梦境叙述,而是我从未见过的沉郁伤感。我吃了一惊,敏感地捕捉到短信中包含的某种不妙暗示。兴奋的我犹如兜头被泼泼了一瓢冷水,心猛地一沉,“怎么了?什么能不能承载起我们的爱?什么意思?”我的身子打摆子一样微颤起来,手指冰凉地打开下一条短信:
我怕我给不了你一个温馨的家,不能给你一个女人所想要的幸福。我真的不敢想象,你和我去过那种颠沛流离、那种流浪的生活……我真的好怕!小青,你能理解我此时的心情吗?我真的很迷茫,我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呢?
“我真的怕,怕失去你,但更不想你跟着我受罪。爱一个人就是要给她幸福和完整,可我呢?能做到这些吗?亲爱的爱人,告诉我,该怎么去做?求你了。”
阿春这痛苦的近乎悲怆的情绪,如同一把利刃直捣我的心窝深处,沉浸在喜悦中的我猝不及防,情绪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不想我跟着他受罪,他想……和我分手?他……变心了?”
我呆呆地瞪着手机屏,浑身发颤,仿佛被狂乱的风雪所裹挟……
过了一会,我回过神来,怀疑自己看错了,犹疑着又按亮手机屏,触目惊心的字句立刻又出现在眼前,我仿佛在字句中看到阿春迷惘悲伤的眼神。我仓皇地退出收件箱,再也不敢看一眼。
我不明白,阿春怎么突然这么悲伤脆弱?“他做了什么可怕的梦?梦境又触动到他什么了?把他打击成这样?或者,是租房不顺影响了心情?导致他对自己的能力怀疑起来了?”我一呆,随即认为这有点可能,“快一个星期了,他没有问到合适的房子,前几天在电话中,他的口气是有点着急的。”
可是,这理由显然太弱,安慰不了我。从认识到现在,阿春给我的印象一直是坚毅自信的,在我感到迷惘的时候,他一直鼓励我要坚持……我想不明白了,我根本不在乎跟他过打工的生活,只要他爱我,我什么都不在意。
母亲端正地坐在沙发上,面对彩电,完全沉浸在电视剧的情节里。在她的背后,是心惊失色、浑身发颤的我。电视机的声音被母亲调得很大,吵嚷声充斥在空荡的客厅,夹杂着我心头的惶恐四下冲撞、回荡……我只觉头昏脑涨,像塞了一团糨糊一样浑浑噩噩。
心乱如麻
电脑荧屏亮晶晶地立在桌上,写了一半的日记摊开在上面。我颤巍着一把关掉。
“什么事是我不知道和不明白的?我为将来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我没有想到的,是今天……你想逃,你是想逃吗?天啊,为什么?”极度的惊慌中,我的身体又颤抖起来。
瞪着桌上的手机,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突然的变故,就像把我猛地推到一块岌岌可危的巨岩底下,我察觉到那随时可能出现的,令我粉身碎骨的可怕一击。
“是因为真的要接我过去生活,出现的那些他过去没有想到的问题,令他棘手和惶恐了。他害怕让我受苦,如果那样,将是对他男性尊严的侮辱,是他断然不能接受的。所以,他想逃了。”
我惶然地发现,那个一向勇敢坚毅的男人,我坚实的靠山,忽然间脆弱了。不过,在这痛苦的时候,他依然是坦诚的,他的言辞丝毫也没有避讳他的心理。可是,这一切却是我无法接受的,我真的做梦也没想到过。
我想发短信质问他:“我们相爱这么久,你怎么可以突然变化?这是不负责任。”但我又不敢和他直面这个话题,因为我也一样害怕了,甚至比他更害怕,我发现自己已不能没有他。心乱如麻中,我只觉头晕目眩。
努力让自己冷静片刻,我决定先回复他信息,进一步看看他的态度,他到底怎么想的?
“阿春,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记得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当一百个烦恼向你滚来时,请相信,当它们滚到你面前,九十九个都掉进了水沟。我对生活是不够了解,但我懂得生活的肆虐。阿春,爱你。”
尽管我心里很乱,但言辞依然温柔平静。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突发的事件面前,在惶恐痛苦的时候,我心中依然充满对阿春的疼爱,他的痛苦令我不安,更让我心疼,我不忍心看他痛苦,更何况这痛苦是因我而起,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罪人。
很快,他回复了:“清,我真的很难过,我爱你,不想你跟着过这样的日子,更怕失去你,因为什么都没有,凭什么去爱,拿什么去爱?我快要疯了,真的。”
也许,一个人内心压抑的痛苦一旦爆发就是难以自抑的。看到他这强烈焦躁的反应,我的身体更加战栗起来,阿春的每一句话都如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在我的心上,令我恐惧颤抖,像失血一般寒冷。我只觉头重脚轻,身体发软,连忙伸手扶着桌子。
我感到自己无法再和他说下去,我害怕再看到让我更加恐惧的短信。极力让自己冷静一会,我回复道:“你想得太多了,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末了,又补了一句,“我爱你。”
按下发送键,我像虚脱一样枕着手臂伏在桌子上。我真的恐惧极了!这一切来的是这样突然、猛烈,事先没有一点征兆,我像是被一个突然窜出来的凶暴家伙给打倒了,一直颤抖不已。
不知道为什么,阿春这条短信竟然可怕地连发了四遍,每一次打开我的心都像挨了重重一击,痛得透不过气。他的痛苦是那样强烈,那种既怕失去又不敢轻易承接的复杂心理,就像一头困在笼子里想冲又冲不出去的猛兽。我的心在剧烈地颤抖中,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痛苦,我简短地回复:“我的心很乱,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论今后怎样,我都希望你好。你发的信息我都已收到,不用再重复发了。”然后,逃也似的把手机推到一边。
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响起一声短信提示音,手机彻底安静了。电视剧依旧在演绎着喧嚣的情节,明亮的客厅此时不再温暖,我的心如乌云压顶一般寒冷灰暗。
“接受一个残疾人做妻子真的那么可怕吗?我不想要什么,我只要你爱我,为什么突然会这样?”我呆呆地在寒冷中坐着,不明白他这突然的变化。
不知不觉中,母亲已经关掉了电视,她来抱我回房睡觉了。当她的双手一抱住我的身体,我很想像往常那样,随手拿起桌上的手机带入房间。我想给阿春打电话,慢慢地把事情问个清楚。但是,直到母亲把我整个人抱离了椅子,我也没有勇气向那个冰冷的手机伸出手去。
我应该放手了吗
由于一夜的惶恐辗转,起床时头昏沉沉的。我真不敢相信昨晚发生的可怕事情,那不像是他说的话,他怎么会,他怎么可以……可事实分明铁一样摆在面前。到客厅,看见桌上的手机,心又像被刀扎了一样剧痛。
天气好得出奇,窗口蔚蓝,阳光热烈,世界沉浸在温暖的气息里。然而,那一切却与我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每天,只有在正午的时候,才会有一小块阳光穿越窗口,爬上我的桌角,暖洋洋的气息,令我忍不住把手伸进那块光芒里,但它并不肯垂青这只羸弱的小手,很快又溜下桌子去了。
午饭时间已过,桌上的手机沉寂着,阿春没有像平时那样给我发来短信。这沉默像一个不祥的信号,加剧着我内心的煎熬。
我几次把冰冷的手机拿到手中,又默默放回桌上。我不敢打开,不敢触碰那些叫我绝望的短信,也不敢给他发去只言片语。如果可能,我真希望他从来也没有给我发过一条短信,那昨晚的痛苦也就不存在了。
为了驱赶这令人压抑的沉闷,我打开电脑音乐,舒缓的钢琴曲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这时,我冷静地意识到,无怪阿春的反常,自己带给他的压力确实太沉重。设身处地想一想,让自己的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到底是一个普通男人为之努力的基本愿望。原来他把婚期安排在一年后,就是希望经济上可以宽裕一点,将来生活方便些。现在,时间突然缩短一大截,叫他的步子怎么跟得上?我的心顷刻沉重无比,也明白了,有些事情不是我不在乎就可以的。这时,我惊惧地发觉自己的自私,我爱阿春,却让他承受着那么残酷的痛苦,都说爱一个人就要让他快乐,我如果爱他,就应该让他自由轻松,我这样一个上天的弃儿,不应该把自己的苦难再增加到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难道,我应该放手了吗?”这个恐惧的念头一冒出,我的心立即咚地沉入无底的黑暗。
“不,我不能失去他!”一个声音在心底痛呼。我痛苦地想要哭起来,但喉间只是发出几声压抑的恸号。
偶尔,我又会在昏乱中生出侥幸:“或许阿春只是一时冲动,冷静下来会后悔、改变昨晚的想法,毕竟,我们恋爱大半年,彼此是那么快乐融洽,他那么坚毅的人,对未来充满信心,怎么会轻易退缩?不会的……”但随即,我又清楚地知道,这想法不过是痛苦中的自我麻醉而已。
一整天,我的心情忧郁极了,头脑乱糟糟的。直到傍晚时分,我自觉平静一些,才决定给阿春发短信,向他表明心迹,我想他也应该冷静了。
“阿春,我知道,你还没有准备好迎接两个人的生活,没关系,那就多给双方点时间。我理解你对未来的担忧,因为你是一个要强的男人。可是,阿春,知道吗?幸福和物质的多少没有关系,每次一听见你的声音,我会高兴得连自己也忘掉!我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知道我很幸福。我知道,真实的生活不是谈情说爱这么浪漫,但是我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无论什么样的生活,穷也好富也罢,只要你爱我,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孤单,怕孤单的一个人。”
编辑完这条长长的短信,我的手指已经冰冷酸痛。可是,在按下发送键的一刻,我的心忽然又猛跳起来,莫名地感到恐惧。
不一会儿,沉寂一天的手机响起短信提示,他回复:“对不起,小青,我真的很在乎很爱你,我长这么大,你是对我最好的,还那么迁就我,让我不知不觉地被你柔情的爱所俘虏,我即使想逃也逃不掉。但你理解吗?作为一个男人来说,当他对某一个女人说爱的时候,就意味着责任,意味着付出,女人就是男人的面子,但假如说这个男人做不到的时候,那是这个男人最大的失败。亲爱的小青,你给我的爱太沉重太沉重,我的呼吸都困难。但你记得,假如我真的做不到或者放弃,我会用生命去诠释我对你的诺言,那对我来说真的是最大的幸福,真的,我的爱人,小青。”
阿春的回复,彻底把我推向绝望的深渊,我顿觉头脑一片空白。
假如我离开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的晚饭,吃的又是些什么。母亲看我不住地冷战,给我冲了一个热水袋,出去串门了。
现在,阿春只差亲口对我说出分手二字了。我呆坐在桌前,似乎被这痛苦打击麻木了。冰冷的双手放在热水袋上,却感觉不到暖意,那热量和我内心的寒冷比起来太微弱,一点也不能抑制身体的战栗。
桌上的手机冷不丁响起来,我惊惶地抬起头,紧张地盯着手机,犹豫一会儿才慢慢地拿起来。是阿春。在和以往一样的约会时间,在昨晚短信之后的第二十四个小时,阿春打电话来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犹豫、怯生地喂了一声,陷入沉默。他的反应让我觉得,对面是一个违背了家人意愿,前来试探的孩子。
“昨晚做什么梦了?”我首先打破沉默。心在暗地里仓皇,害怕下面听到什么绝情可怕的话,但我的语气依旧镇静柔婉。
我的镇静解除了他的窘困,他很快恢复自然。“唉……”他懊恼地叹息一声,“我梦见……我梦见你在哈尔滨了。我下班回来,你一个人躺在宿舍床上,脸脏兮兮的,脸色也不好……我看你那样,很难受……”他有点说不下去,停顿片刻,“我说我给你洗把脸吧。然后拿脸盆去倒水。这时,来了一个陌生男人……他要污辱你,我丢下脸盆就和他打起来了。”
听了这个荒唐又不无原由的梦,我心颤起来。这个我深爱的人,无论什么事,都是先考虑到我,如果有什么对我不利,就是他最大的内疚。不过,我虽然理解阿春的担忧,内心却觉得他有点忧虑过度,因为生活环境放弃我们的爱情,我觉得这太残忍也太不值得……
“那只是一个梦,哪有那么大胆的坏人,你想得太多了。”我说。
“小青,你没有接触过外界,不明白的,打工的地方,人很杂很乱……”
他焦灼地说了两句,突然打住了。似乎觉得,想让我这样长期封闭在家的残疾女孩了解复杂的社会,是很吃力、很困难的事情。而此刻,他和我一样,饱受二十四小时的痛苦折磨,已经身心疲惫。
我知道他说的不无道理,可我不愿意多听,更不愿意接受他的想法。我只想极力保全我们的爱情,我不能失去他……
“你上班可以把门锁上,我买个手机,有事随时可以打电话,有什么好怕的。”我焦急地寻找自认为可行的办法。
他喉间发出一个含混的音节,又沉默了。我还想说什么,可说不出来。我发现自己就像一个一头撞在南墙上的人,焦灼拼命地想往前冲,冲破这堵高墙就是我渴望的世界……但是,那个誓与我一同往前冲的人,现在犹豫了,他怕我撞伤,伤心地叫我退了。
沉默片刻,他忽然问:“假如,我是说假如,”他紧张闪烁地补充,“假如,我离开你,你会怎么样?”
尽管他已经在短信中暗示过两遍,但是,当他亲口说出这个事情时,我依然像挨了致命一击般,心房猛地一哆嗦。我仿佛听见巨岩崩裂的可怕声音,自己即将面临被埋葬的命运。
“我会受不了……”我艰难地吐出半句,“我不知道!”立即,我急促地中断回答。我说不下去了,我觉得这个问题好残酷,残酷得几乎把我一口吞没。
“你怎么能那样呢?”他故作不满地嘟囔,“在我印象中,你是很坚强、很淡定的。”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我抑制着满腹的悲伤,强作镇静地问。
“嗯……”他略一思索,很快答道,“任他狂风暴雨,我自柳叶轻舟。”说完,他呵呵笑出声。
“你,竟然还笑得起来?”我悲伤又吃惊地在手机边低叫,几乎有点不认识他。
“是苦笑。”他低沉地咕哝一句,又陷入沉默之中。
凭着对他的熟悉与了解,我能从他低沉的声音中听出他满腹的苦恼,他心里同样是很苦的。我瞬时也无语了。
“唉,不说这些了。”他烦恼地叹了口气,“小青,我们和平时一样,正常聊聊天吧。你这几天过得好吗?词集的事情怎么样了?”他问道,声音恢复以往的温存。
听着他这熟悉温存的声音,我冰冷的心一暖,忽然有一种幻觉,觉得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都已过去,他改变主意了,我们依然和以前一样如胶似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