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这样读资治通鉴(第5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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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天道幽远

晋孝惠皇帝永康元年(公元300年)

春,正月,癸亥朔,赦天下,改元。

……

三月,尉氏雨血,妖星见南方,太白昼见,中台星拆。张华少子韪劝华逊位,华不从,曰:“天道幽远,不如静以待之。”

太子既废,众情愤怒。

对于司马遹这样的政治招牌或象征物,与其由自个儿拥戴,不如让政敌杀死,脏敌人的手,坏敌人的名声,就反衬出咱这边正义在手。项羽杀义帝,便宜了刘邦;曹操拥戴汉献帝,到后来政治上其实很被动。所以,怎么处理这类“群众拥护”、“威望素著”的政治傀儡人物,是一个需要政治智慧的活儿。反过来,“群众拥护”和“威望素著”,往往是招惹是非乃至杀身之祸的虚名,在中国,没有刀把子和枪杆子拥护的“威望”都是假冒伪劣,没有刀把子和枪杆子支持的“天下归心”,基本上就是政治祭案上的牺牲——摆完了就被吃掉。

赵王司马伦的高级政治顾问孙秀看透了这个诀窍,贾南风废掉太子,司马伦想借机起事,孙秀劝他,同样是借司马遹被废做文章:如果司马遹还关在金墉城,我们把贾南风赶下台,就必须得拥戴司马遹;倘若等贾南风杀害了司马遹……司马伦听信孙秀的计策,怂恿和纵容贾后螳螂捕蝉,自己聪明地来了个黄雀在后。

不管你威望多高,血统多纯,投胎多正确,如果在政治博弈中不是棋手而是棋子,辛辛苦苦被挪腾半天最后总难免一死。

武帝时的元老张华,和贾南风共治天下十年。司马玮杀杨俊,再杀司马亮、卫瓘,贾南风再杀司马玮,在这一系列的政治清洗中,张华一直选择和贾南风结盟。也许他内心认为是辅佐惠帝司马衷,尽管帝后一愚憨一残暴,但张华可以认为上承晋武帝的遗命,下为了天下安定,不得不与猪、狼共舞,他完全可以认为自己是凭良心工作和生活。及到贾南风废太子,诸王蠢蠢欲动,不论从完成晋武帝司马炎的遗命,还是维系天下安定,张华和贾南风继续结盟的政治基础已经完全崩溃了,张华再和贾南风合作已经不能说服自己的良心了。张华身边的部下和朋友,都已经看到了和贾南风结盟的危险性,但是张华还是选择和贾南风这条船一起沉下去,而且是违背着自己的良心,这是为什么?

见义不为,见乱不弭,见恶不除,见危不去,甚至见利亦不趋,心里明明白白,但是却没有任何行动,张华这种超级不作为的状况,是官场病晚期的症状之一。心里明白,身体瘫痪,认命等死,还想得到善终。张华对劝他退位的儿子说:“天道幽远,不如静以待之。”

其实这类官僚今天也是比比皆是,天塌下来压大家,何况天还不一定能塌下来,所以得过且过,眼前的好处能占一天算一天;对今后采取坚定的鸵鸟政策,对可能发生的灾难能不想就不想。如果有谁要提起来,就用“天道幽远”这样貌似玄妙高深的话搪塞一下。

饫甘餍肥多年,有可能中风偏瘫;养尊处优多年,也会成为政治上的中风者甚至植物人。胡吃海塞到“三高”会让人类逆进化,同样,无节制的政治也会逆进化。贪婪攫取、鲜廉寡耻只是官场病的初级阶段,昏天黑地不知死活才是高级阶段。

张华是那个时代以及后来漫长的丧乱时期的文官标本,他来自民间,熟读经典,入仕时有政治理想,他有行政能力,在同事中间享有好评和威信,他也有匡扶社稷的使命和职责,更关键的是历史也给他这样的机会,但是他后来全部放弃了。他对所有的期待和警示回答以“天道幽远,不如静以待之”,没有别的原因,权力和权力带来的利益让他一天天昏聩起来,一句话:利令智昏。

赵王司马伦伙同梁王司马肜(róng)、齐王司马冏(jiǒng)颠覆贾后成功,贾南风问年轻的司马冏:“谁是主谋?”司马冏说:“梁王和赵王。”贾南风的感慨颇有意味:“系狗当系颈,反系其尾,何得不然!”贾南风还是知道权力游戏的规则的,也是有反省能力的,对政敌防范不到位,所以也认命。而张华至此还以为自己是不倒翁,当孙秀派一个叫张林的来抓捕他时,他虚张声势地喝问道:“卿欲害忠臣邪?”

张林反诘道:“卿为宰相,太子之废,不能死节,何也?”——不能保护太子正是张华的死穴。

张华说:“式乾之议,臣谏事具存,可覆按也。”(废太子时,我在常委会上保留意见,不信你们查查——官场混久了,都认为身边的坏事没自己的份儿,都心安理得地好我自为之。)

张林再反诘:“谏而不从,何不去位?”

张华无以对。

做官是有政治伦理的:在位子上违背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承诺,就应该辞职(日本的鸠山同学貌似做到了);自己的团队有违政治伦常做坏事不能止,就应该辞职。

天道并不幽远,只是在位子上的人不愿意实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