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此生是我吗
3039600000001

第1章 序

星光下的旅行者

2013 年4 月8 日,刘苇远行。这本书是他留给我们最后的礼物。

朋友们察觉他的身体状况异常有段时间了,一直催他入院检查,等他终于答应的时候,大家都松了口气。我问他为什么拖那么久,他笑着说:“总要容我安排一下。”

他的安排是这样的:他在某家杂志社开有专栏,“他们对我很好的,”他把觉得合适的稿子一并给了专栏的编辑,“用,不用,怎么用,都行。”他有本待出版的书,在某出版社已经放了一年了,编辑为书名的事反复折腾了好几次,最后他写下两个备用方案,发给那位编辑,“你们选吧,我不管了。”十七年来的每个周末他都在电台《相伴到黎明·子夜书社》节目中做嘉宾,他找到我,含蓄地告假:“节目,你不妨换个方式做做看,也许能走出一条新的路。”最后,是他平时写下的随笔和评论,他托付给了一位朋友,也就是我们即将看到的这本书。安排好这一切,他带上iPod,这里面有他热爱的古典音乐,带上简单的衣物,去了医院。一个月,短短一个月之后,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专栏、节目、书、音乐和写作,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刘苇的生活。早年他的生活可能并不是这样,我猜他也一定在哪里上过班,但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也从来没有说过。十七年里,为了节目,我们至少每周得见上两三次,这还不算那些聚餐和出游。见了面,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关于最近看的书、电影,关于作品的解读,关于世间百态,以及对人生的认识、思考……和这些相比,“上班”太无趣了吧,所以我们从来没顾上说起——只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刚在某处干了一个月,却决定不干了。那家公司在市中心租了一幢老式别墅,房子很漂亮,还有个小小的院落。刘苇说,“在那种地方,就应该喝喝茶,看看书,享受黄昏。”于是,当他把手头的事干完,便当真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燃起烟斗,翻开了书。这样的人,老板当然看不惯啦。而他,一点儿也不想勉强别人接受他,“我们去喝咖啡吧,我知道一个好地方”,虽然在说自己失业的经历,他却依然兴致高高,像是要为恢复自由身而庆祝一番。

那天,我去参加上海媒体联盟的会议,新闻出版局的阚宁辉副局长一见我就说:“我听说刘苇的事了,很难过,上个月我们还一起吃饭,真想不到。”阚局不知道,那时的我怕自己控制不好情绪,根本不敢跟人谈论关于刘的话题,只能点点头,什么都说不出来,何况那天的会议,我本该和刘一起去的。我暗自神伤,只听一个声音在说:“我见到你们领导,说起刘苇,才知道,原来他不是你们电台的人。”另一个声音回答:“不是不是,他完全是民间的,自学成才的……”

刘有许多朋友,每个朋友心目中的刘却不尽相同。若问我,我与其说他是来自民间的犹不确切,不如说他是上海的,是上海特有的一种存在。他为人谦和、热心,从不给人添麻烦,有锋芒,却很少外露。相处久了,他会对我说起他认识的人。有的人他只见了一面就印象不佳,于是立刻敬而远之。这种人通常在谈话中只出现一次,即使以后再见到,再打交道,他也不乐意再评价了。有些人却会跟他一见如故,彼此交流很多有趣的话题。有时他会把话题带回来,与我们分享。有的人,曾经时常说起,一段时间之后却不出现了,我觉得奇怪,问他,他通常只淡淡说一句:“这个人,不大懂的。”我明白,准是那个人什么地方让他失望了,但是习惯性的,他不愿说别人的坏话。正因为如此,几乎所有的人都不仅把他视为朋友,还觉得自己对他而言也一定是重要而可贵的。“那怎么办,难道要我去告诉他?”我答不上来,只能与他相视苦笑。

苦笑,是的,即使遇到了天大的烦难,他也往往只是苦笑一下。我们一位年轻的朋友去世的时候就是这样。那位朋友几年前来上海读书,后来留校当了老师。她在求学期间认识了刘苇,后来刘还把她介绍给了翻译家马振骋老师,大家经常在马老师家聚会,喝茶,聊天。朋友去世的噩耗传来,所有人都很震惊。最让我们吃惊的是,不知怎么的,那位朋友的后事竟落到了刘的肩上。那可是千头万绪的事啊,要注销一个人的存在。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看他为难的样子,我真想对他说,“推了吧,那并不是你的责任”。他只苦笑了一下:“你想的,我都想过了。可是怎么办呢,她的父亲到底不年轻了,还得立刻赶回去照顾她母亲,这里需要有个人与各方协调。得跑派出所,和单位联系、安排葬礼,过后还要去选墓地。马老师很热心,但是年纪大了,总不能让他来操持。所以只有我了。我也知道要是管了这些事,可能会产生误会,会有人议论,但事情总要办,总得有个人来张罗,好歹大家相识一场,我不可以推托。”

现在回想起来,当刘为挑选墓地、处理善后事情奔忙的时候,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每况愈下了。从那时起,他就时常感到疲惫,嗓音嘶哑得越来越频繁,失眠,但他很少跟人说起自己的不适。在我们一起做节目的十七年里,他好像从来没有为了出去玩而请过假,最后的两年,他开始出游了。日本、云南、台湾,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眷恋却好像越来越多。与他同去的朋友后来回忆,他那时好像比谁都精力旺盛。回来后他还常说,真想到丽江去生活一段时间,好好休息休息。又说,再干两年,也该退休了。说得我们愣愣的,我问他:“你退休了,我们怎么办,节目怎么办?”他哈哈一笑:“那我还陪你一辈子啊?”用今天的眼光看,迹象和暗示简直俯拾皆是,当时的我们却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不愿意想,身在福中不知福地无知。

刘苇一直喜欢法国电影。电影里,镜头跟随主人公来到某咖啡馆,他将在那儿与人见面。附近有片园地,有人在散步,有人骑车一掠而过,有个学步的孩子扑向她的母亲,却摔倒在地……刘常说,这些画面与主人公的约会没有任何关系,之所以在电影中出现,是因为导演“走神了”。而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些走神。所以他让自己的生活也像一次走神,他只想与朋友们分享这些走神。所以住院的事,他不想告诉任何人。很多朋友事后知道了,都很受伤,又很自责,大家做了这么多年好朋友,却既不曾前去探病,又不曾为他送行。但这就是他的愿望。他不想打扰大家,他自己的生活也不想受疾病干扰。入院以后,他还让朋友陪他去附近的思南公寓坐坐。他一直喜欢那儿,但那时已体力不支,才坐一会儿就睡着了,睡了一个多小时,也吃不下什么,便起身,回医院。即使这样,他还是高兴的。那儿才是他安顿身心的地方,自由惯了的他实在不愿意过病人的生活。

常德路北京路口一片小小的绿地中有一组雕塑,一位身着风衣、礼帽的绅士,将手中的拄杖指向天空,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正向他跑来。晴朗无风的日子里,绅士手中拄杖的顶端喷出水帘形成一个伞面,那位绅士就独自走入雨中。我第一次见到绅士雕像就喜欢,一直想告诉刘,在我心里,那就是他的形象,无论周遭环境如何,或晴或雨,他总能为我们展现出另一个世界。记得有一次他说,他想写写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东西,台灯、烟斗、笔……写由这些物质引发的联想,书名就叫《物之书》,我真想在他的书里添上这组雕像啊。

时光如水,在刘的身后漫溢,映着水光,他的身影越来越明亮,他的人生越来越像一个传奇。最后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对身边的人说,对自己的一生他是满意的。又多次关照说,他走后不要追思会,不要纪念活动。对此很多人不能理解,最终没忍住,还是召集大家聚到一起缅怀。事后有朋友告诉我,她在现场听着,觉得其实很多人并不了解刘苇,只有最后一个女孩的发言,她觉得最好。那女孩是听从公司老板的指派而来,老板可能是刘的朋友,她事先并不知道刘苇其人,平时也没有读书的习惯,但是听了大家的讲述她很受触动:“原来人还可以这样生活啊。”刘苇说:“我的祖国是《庄子》,随身携带,不在乎国境线在哪儿。”果如其言。一日,他翩然归来,笑问:“最近你们在忙些什么呀?”(作者为上海广播电台《上海心情》栏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