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从远方带来一册佩尔·帕特森的《长夜将尽》送我。之前他的《外出偷马》让我心醉不已。《外出偷马》以长笛般清雅的笔调,传达了一种幽静之美,在帕特森营造的静谧氛围里,事物的灵魂自发而幽微地吟唱着,使我也须以保持自身缄默的方式去谛听,由此去获得一种寂静之上的喜悦。
此刻,我内心涌上一种仪式感,等待他的新书带给我惊奇。此时尽管已是初春,阴湿的上海依然寒冷,但却比往常更安静了。也许阴冷的天气能让人沉静?
我临窗而坐。没有太阳的淡淡光照正适宜下午的阅读。竖排繁体字,缓慢展开的书籍有种陌生的亲切感。但是几页之后,我有点儿走神。我想起小时候读过不少竖排繁体字的书——外公家里那些民国版的诗赋小说。渐渐地,我仿佛觉得手上拿着的也是一本年代久远的书,而四周一切似乎也跟着变得暗淡起来,家具、桌上的器皿、搁着的书籍,都好像被蒙上了一层旧日的色泽。此时屋内异常安静,只有暖风机发出微微的声音,紧闭的窗户依旧能听见窗外树梢上鸟的叫声。恍惚中我移入了别处的世界——我还身处在这座喧嚣的都市中吗?
“我坐在岩石边缘欣赏湖景,卷了支烟,点着后,我掏出口袋里的俳句来读。我反复读了几次,又读了另外几首之后,读到了一首风中的柳树。我对柳树很熟悉,丹麦到处都看得见柳树,再说风也很常见,我完全能够体会这意境。我阖上书,熄灭了香烟,凝视对岸森林中那缕几乎不动的轻烟,接着我闭上眼睛,往后仰头靠向岩石,让阳光照在我的脸上,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我只模糊记得清风和湖畔的白屋。”
《长夜将尽》里的男主人公是位作家,他生活得不太如意,哥哥生病住院,妻子与他离婚后带着两个女儿离开了他,而他则不断地陷落在对父亲的追忆中。在压抑中,他去郊外的森林,坐在岩石上,读几行俳句,仿佛遥远的日本风情能让他出神一会儿,移入别处的世界。
北欧,无论是帕特森居住的挪威,还是小说主人公的生活之地丹麦,在城市的边缘都有森林。去向远处,是他们内心透气的方式。小说中的这位作家,显然有着帕特森自己的影子,想必帕特森的日常生活也是不时地走出都市寓所,去到幽秘的森林里聆听溪流声和鸟鸣。在他的《外出偷马》里,他就极尽笔墨地描述了一个孤独老人,独自生活在树林的小屋里,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时间,伴随着他的记忆,回转到他的童年时光:
“我转个弯往河流方向走,穿过沾着露水的草丛,野草一路长到小码头这里,靠东边有一道回流的积水,芦苇几乎把小码头都遮住了。我走上去坐在尽头,两条腿垂在边缘晃着……”此时,他还是一个孩子,
他看见湖的另一边,他的父亲和一个邻家女人坐在一起,“她的肩上披着我父亲的夹克。我父亲的手臂环着她的肩膀,就像我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做的那样,只是他做了一件我当时没有做的事情:他吻着她。”
这一令“我”疑惑不解的景象,促使主人公走进了事件的深处。他渐渐揭开了令人惊奇的帷幕,在作者孤寂的叙事中,独白,停顿,回忆,陷入,追溯,以及弥漫而起的幽缓的气息里,有着意味深长的样貌,《外出偷马》的精致叙述掀开了一个辽远的景象,就像沿着平静湖面那点点闪烁的弧度、优美的余波去追踪远去的帆影那样。
远处,更远处,意识中的远方。边界之外的存在或拓展使我得以将折叠已久的精神舒展开,而我又为更远处的存在而心动。一种期待中的美好,辽远的诗意,仿佛那是一种迟早会迎面而来的未来。故乡与离散,无羁的洒脱与羁留的哀伤,这一精神上的对位,自有其更为宽广的意象,拉长的弧线系扣着生命的两端,却要比限定具有未知的美感。存在,若有一个远方作为参照,哪怕在加缪所称之荒谬的境遇中,仍可有一次次精神的眺望,为逼仄的境遇找到一缕新鲜的空气,如同《长夜将尽》书名所隐含的意味那样,为的是一种终将到来的破晓。
窗外,雨滴声渐起。已近向晚。推开窗,一股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远处有迷雾,而近处的树叶上,凝结的水珠里,则含着远射而来的灯光,犹如一颗颗行将飞离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