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同时代人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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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在矛盾的影响下(6)

作为未婚夫,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始终拒绝我在金钱方面对他的帮助。我对他说,既然我们彼此相爱,那么我们应当一切都共同享有。

“等我们结了婚,当然会这样的,”他回答说,“但暂时我连一个卢布不想拿你的。”

十七

时光流逝,很快到了复活节。近几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都是在心爱的妹妹维·米·伊万诺娃的家里过节的,这一次他仍决定到莫斯科去。此行的主要目的自然是想把自己的新小说推荐给卡特科夫,以便筹措一笔我们结婚所必需的钱。

临动身前几天,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颇怏怏不乐:他刚爱上我,跟我分离,他感到受不了。我也很忧伤,不知为什么,我好像觉得我再也见不着他了。我打起精神,藏起自己的忧伤,免得他更加难受。我去为他送行,在车站上他格外忧戚。他情意缠绵地瞧着我,紧紧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反复说:“我抱着很大的希望去莫斯科,我们怎么见面?我亲爱的安涅奇卡,我们怎么见面?”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从莫斯科给我寄来两封情书,使我非常高兴。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几十遍,急煎煎地等待他回来。见《书信集》,第1卷,页450—454。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在莫斯科逗留了十二天,和《俄国导报》编辑部的谈判顺利结束。卡特科夫得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打算结婚,热烈地向他祝贺,祝愿他幸福。对于提出的要求,他答应以预支稿费的形式,在明年一月份分两三次付给两千卢布。这么一来,到大斋节举行婚礼便有了可能。

从莫斯科寄来的七百卢布不知怎么一下子分给了亲戚们和债主们。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每天晚上都害怕地说,钱到他手里就会“融化”。这使我不安起来,等收到第二笔七百卢布时,我就要求留下一点作为结婚费用。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拿着铅笔,计算在教堂举行婚礼后给教堂方面和办酒席的一切开支(他断然拒绝我母亲负担费用),得花四百或五百卢布左右。然而他有一大帮亲戚天天有花样翻新的需要,怎么保得住这笔钱呢?

“我说,安尼娅,你替我把钱存着,”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说,他很高兴,亲戚们开口要钱时,他有了适当的借口,第二天就带了五百卢布来。交给我的时候,他以一种玩笑式的得意神气说:“喏,安尼娅,好好拿着,这可是决定咱们将来的命运的呀!”

不管我们如何赶紧筹办,二月中旬以前还是不能举行婚礼。要找一套新的住所,因为原来的四间套房我们嫌少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把原来的那套寓所让给埃米利娅·费奥多罗夫娜及其一家人住,答应一定每月替她付五十卢布。这套房间的好处在于房东阿隆金是个富裕商人,他很尊敬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说他是个“伟大的勤勉的劳动者”阿隆金说:“我去做晨祷,他书房里的灯还亮着呐,——就是说,他在工作。”——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从来不提起区区之数的房租来打扰他,因为深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一旦有了钱,会自动送去的。此外,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也喜欢和可敬的老头儿聊聊天。据我的意见,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用他的外表描写了《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格鲁申卡的保护人,商人萨姆索诺夫。——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为我们自己在沃兹涅先斯克大街托利亚家的宅子(如今二十七号)里找了一套寓所,沃兹涅先尼耶教堂的正对面。入口处在院子里面,窗户朝着沃兹涅先斯克胡同。寓所在二楼,由五个大房间组成:会客室,书房,餐室,卧室,还有一间供帕维尔·亚历山大罗维奇用的房间。房子在整修,只好稍等几天,然后才搬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东西以及我的家具什物等等,等等。待一切准备就绪,我们预定于2月15日,谢肉节前的那个星期三举行婚礼,于是我们分头向亲戚朋友发出请帖。

在国外

在柏林待了两天后,我们转赴德累斯顿。因为丈夫面临着艰苦的文学工作,所以我们决定在这里至少待一个月。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很喜欢德累斯顿,主要是因为它那著名的美术馆以及四郊美丽的公园,他出国旅行必定去德累斯顿。因为城里有许多博物馆和宝库,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又知道我的求知欲很强,所以他认为这些地方会引起我的兴趣,而我也不至于想念俄国,他起初是很担心我会想念俄国的。

我们在Neumarkt(新市场)下车,在当时最好的旅馆之一的“Stadt Berlin”(“柏林城”)旅馆下榻,换过衣服,立即前往美术馆,城里的所有瑰宝之中,丈夫首先想介绍给我的正是这个地方。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相信他清楚记得去茨威格尔的最近的路,但是我们很快就在狭窄的小巷里迷了路,立即就闹了这样一场笑话,丈夫在给我的—封信中曾引用过这类笑话作例子证明德国人的思想是认真而略带笨拙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向一位显然是个知识分子的先生问:“Bitte,gndiger Herr,Wo ist die GemldeGallerie?”

“GemldeGallerie?”

“Ja,GemldeGallerie.”

“Knigliche GemldeGallerie?”

“Ja,Knigliche GemldeGallerie.”

“Ich weiss nicht.”德语:“亲爱的先生,请问美术馆在哪里?”

“美术馆?”

“对,美术馆。”

“国王的美术馆?”

“对,国王的美术馆。”

“我不知道。”

我们感到奇怪,既然他不知道美术馆在哪里,问得我们这么仔细干什么。

不过,我们很快就找到美术馆了,虽然离闭馆已不到一小时,我们决定还是进去。我丈夫匆匆经过所有的大厅,把我领到西斯廷圣母像见本书页400。跟前,他认为这幅画是人类智慧的最高杰作。后来我看到我丈夫可以在这幅惊人之美的绘画前一连站上几小时,深受感动,流连忘返。可我要说,西斯廷圣母像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惊讶:我仿佛觉得,圣母抱着圣子凌空向行人飞来。后来我在10月1日去做通宵祈祷,走进基辅的(圣弗拉基米尔教堂)灯烛辉煌的神殿,看到画家瓦斯涅佐夫的天才作品时也有这种印象。圣洁的面容,带着关切又温柔的微笑的圣母向我走来,给我同样的印象,震撼我的灵魂,打动我的心灵。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做什么都喜欢井井有条,包括分配自己的时间,因而我们很快就建立起生活秩序,这样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利用时间,谁也不会受到妨碍。丈夫在夜间工作,白天总要到十一点钟才起床。我和他一起用过早饭后,立即出发去参观某件Sammlung德语:收藏品。,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年轻人的求知欲得到充分的满足。我记得,无数的收藏品我一件也不漏,mineralogische,geologische,botanische德语:矿物学、地质学、植物学的(收藏品)。以及其他等等,我都观看得极其认真仔细。但是两点钟左右我一定到美术馆(和所有科学方面的收藏品一样,就在那个茨威格尔博物馆里)。我知道,这时候我丈夫将到美术馆来,我们一起欣赏他喜爱的绘画,这些画自然很快也成了我喜爱的画。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在绘画中最推崇拉斐尔的作品,认为西斯廷圣母像是拉斐尔作品中的杰作。他对提香的才能评价极高。尤其是名画《Der Zinsgroschen》(《纳税银》),《基督与钱币》,他伫足良久,目不转睛地观赏这幅描绘救世主的天才作品。至于其他画家的作品,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一到美术馆就弃其他瑰宝于不顾而去观赏,每次观赏都得到高度喜悦的,有《Maria mit dem kind》Murrillo,《Die heilige Nacht》Correggio,《Christus》Annibale Carraci,《Die büssende Magdalena》P.Battoni,《Die Jagd》Ruisdael,《Küstenlandschaft(Morgen und Abend)》Claude Lorrain牟利罗的《抱着圣子的马利亚》,柯勒乔的《神圣的夜》,阿尼巴·卡拉齐的《基督》;巴托尼的《忏悔的玛格达利娜》,雷斯达尔的《狩猎》,克劳德·洛兰的《海岸风光(晨与晚)》。(这些风景画我丈夫称之为“黄金时代”,在《作家日记》中提到过克劳德·洛兰的《晨》与《晚》不在德累斯顿美术馆,是列宁格勒的爱尔米塔什美术馆收藏的。《晨》又名《雅各遇见拉结》。这幅画细腻传达爱情的恬静幸福的心情,和洛兰的另一幅画《阿西斯与伽拉忒亚》接近。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黄金时代”正是指《阿西斯与伽拉忒亚》,这幅画藏于德累斯顿美术馆,不过《晨》与《晚》充满了同样牧歌般的动人情调。),《Rembrand und seine Frau》Rembrandt van Rijn,《Knig Karl I von England》Anton VanDyk伦勃朗·范·列因的《伦勃朗和他的妻子》,安东·凡·戴克的《查理一世像》。,水彩画或粉笔画中,很重视《Das Schokolandenmdchen》Jean Liotard让·利奥塔尔的《做巧克力的姑娘》…美术馆三点钟闭馆,我们便到附近的饭馆里吃饭。这家饭馆被称为“Italienisches Drfchen”“意大利小村庄”。,它的有遮檐的回廊就筑在河上。大窗户为你展示易北河两岸风光,天气晴朗的日子在这里进餐,观赏河上的种种动静是十分令人心旷神怡的。这里的饭菜比较便宜,但质量极佳,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每天都要一客“Blaues Asl”德语:“鳗鱼”。,他爱吃鳗鱼,而且知道这里可以吃到刚捕到的鲜货。他喜欢喝莱茵白葡萄酒,那时半瓶酒只要五戈比铜币。饭馆里有许多外国报纸,我丈夫看法国报纸。

在家里休息一阵后,六点钟我们到Grossen Garten德语:大公园。去散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很喜欢这个大公园,主要是因为它那英国式的漂亮的草地和繁茂的花卉树木。从我们家到公园,来回至少有六七俄里,我丈夫喜欢步行,很重视这种散步,即使下雨天也不停止,说是散步对我们有益。

那时公园里有一家“Zum grossen Wirtschaft”(“大饭店”),每天晚上时而演奏军队的铜管乐,时而演奏器乐。有时候是正经的音乐会的节目。我丈夫对音乐不内行,但很喜欢莫扎特的作品,贝多芬的《菲岱里奥》,门德尔松巴尔托第的《Hochzeitsmarsch》《婚礼进行曲》。,罗西尼的《Air du Stabat Mater》(《圣母哀歌》),听他喜爱的东西,他感到真正的愉快。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压根儿不喜欢瓦格纳。

我丈夫往往是在文学写作和其他方面用过脑力思索以后去作这种散步,而且总是情绪极好,讲讲笑话,放声大笑。我记得,音乐会节目单上常有F.Von Suppe的《Dichter und Bauer》冯·索贝的《诗人与农夫》。

的变奏曲和集成曲。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由于一个情况而爱上了这些变奏曲:有一次我们信步往大公园走去,因为看法不同而争吵起来,我用尖刻的话语表示了自己的看法。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打断谈话,我们默默地走到饭店。我很懊丧,我为什么要破坏丈夫的愉快心情呢?为了使他快乐起来,等乐队演奏索贝歌剧中的集成曲时,我便说这歌剧是“写的咱们”,他是Dichter(诗人),我是Bauer(农夫),我合着乐队轻轻地唱起农夫的曲子。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喜欢我的这个想法,他跟着唱起诗人的咏叹调。这么一来,索贝使我们和解了。从那以后,跟着音乐轻轻吟唱主角的二重唱便成了我们的习惯:我丈夫唱诗人的声部,我跟着唱农夫的曲子。人家没有察觉我们的吟唱,因为我们总是坐在远处“咱们的橡树”下。欢声笑语不断,我丈夫肯定地说他和我在一起变得年轻了,咱们之间的年龄差别消失了。也发生过怪事:有一次,从“咱们的橡树”上落下一根小枝丫,掉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盛啤酒的大酒杯里,枝丫上还停着一只黑色的大甲虫。我丈夫嫌脏,不想喝那杯有甲虫浸在里面的啤酒,交给侍者,命他另外拿一杯来。侍者端着酒走了,我丈夫后悔不迭:为什么没想到先重新要一杯啤酒呢?现在那侍者大概只把甲虫和枝丫捞出,又端着原来的那杯酒回来了。等到侍者来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问他:“怎么,您把那杯酒倒掉了?”那侍者回答:“干吗倒掉,我把它喝了!”从他那满意的神情看,他没有放弃多喝一杯啤酒的机会。

每天这样的散步代替了我们未结婚时的美妙的夜晚,使我们想起那时的夜晚充满了如许的欢乐、坦率和朴实。

九点半,我们回家,喝茶,然后坐定下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看他买来的赫尔岑的作品见本书页239注④及页400。,我写日记。我们结婚生活的最初一年半到两年间,我用速记写日记,仅在我生病期间稍有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