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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赏樱:花见物语

樱花最能唤起人们对日本的想象。每年的3月15日至4月15日,是日本政府规定的“樱花节”。在狭长的日本列岛,樱花从南到北依次绽放。在这段时间,日本气象厅会发表各地樱花开花日期的预测,称为“樱前线”。从九州开始,直到北海道为止,这一条“樱前线”推进到哪里,樱花就轮番张扬到哪里,热闹的樱花宴也由南而北蔓延。

日本有一民谚:樱花七日,就是一朵樱花从开放到凋谢大约为七天。因其短暂而热烈,日本媒体总会跟踪报道樱花的每一寸生长,花朵开始绽放了,人们爱怜地称其为“初花”或“初樱”。

接下来是“二分开”、“三分开”、“五分开”、“七分开”、“满开”、“花吹雪”、“叶樱”、“红叶”等。一般到了接近盛开的时候,日本人便放下手头所有的事,与家人、朋友或同事一起,带着便当和啤酒来到樱花树下赏花,好像整个国家都为短暂的樱花盛放发狂了。

贵族的趣味

赏樱花,日语写作“花见”。“花见”在日本历史久远。最早提到樱花的文学作品是日本古老的典籍《古事纪》与《日本书纪》。这些大约成书于8世纪的混合着史实和神话的古籍,并称为日本最早的皇室文学代表作。

奈良时代(710—794)的日本崇尚梅花。这是因为日本深受唐朝影响,在唐诗里梅花孤傲、清幽、高贵、华丽。遣唐使把诗歌带回日本,同时也把梅花之爱带到扶桑。日本国土没有梅花,贵族们多从唐诗里感受梅花,即使如此竟然一时咏梅成风。

《万叶集》中有梅花诗百余首,而樱花诗只有四十余首。到了平安朝的《古今和歌集》,樱花诗增至百余首,而梅花诗只有二十余首。诗人吟咏的一增一减,可见贵族趣味的变迁。

唐朝时的中国,樱花已普遍出现在私家庭院。白居易诗云“亦知官舍非吾宅,且掘山樱满院栽”,诗中清楚地说明,从山野掘回野生的山樱花,植于庭院来观赏。深受日本人喜爱的白居易还有多首写樱花的诗,比如“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再加上樱花盛开的时节适合户外聚会,日本贵族很快就开始迷醉起樱花来。

传说7世纪的持统女皇特别喜爱樱花,曾经多次到奈良的吉野山,组织大规模的赏樱活动。嵯峨天皇(786—842)在国内大力推行“唐化”,从礼仪、服饰、殿堂建筑一直到生活方式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在天皇任内以及做太上皇的时候,宫廷内宴会不断,饮酒赋诗,听歌观剧,助长了奢靡的皇室作风。据传他在平安京神泉苑首次举行花见大会,使观赏樱花逐渐成为专属于皇室贵族附庸风雅的活动。

受到中国广泛影响的平安时代(794—1185)也是日本宫廷文化的黄金时代。这段时期花道发展迅速。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写道:“走廊的栏杆边立着一只很大的青瓷瓶,插满美丽的樱花枝,有些长达五尺,花朵伸展到栏杆外。”可见樱花成了宫廷生活微妙愉悦的源泉之一。平安贵族还把小枝的时令鲜花(樱花自然也在其中)插发或冠为饰,成为一时风雅。

平安时代的文学高峰——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描述了早期日本贵族的樱花之恋,这本书中专门有一章名为“花宴”。讲述源氏20岁那年的春天,二月二十过后,天皇于南殿举行樱花宴会。和通常的宴饮一样,花宴上有舞蹈和弹奏日本十三弦古筝的表演。生性风流的主角源氏被赏赐一枝樱花插于冠上,他以春天为主题的诗感动了他恋慕的后母和当时在场的所有贵族。书中写道,源氏公子所作诗歌“精深渊博,宣读师亦不能轻易吟诵。每读一句,赞叹之声四起。诸文章博士亦皆真心感佩”。现藏于德川美术馆的《源氏物语绘卷·竹河》是12世纪的作品,描绘了喜爱庭中樱花的女公子。

平安时代的贵族生活方式看起来浅薄无聊,实际上花宴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肤浅,其中包含着深刻的社会含义。能够被上层贵族召见,参加花见出游是一种无上的光荣,而且是表现个人魅力、机敏、智慧和运动才能的机会,才艺的展示是否能给上司留下深刻印象,对个人前途至关重要,所以花见之会暗含着明争暗斗。对有些人来说,花见也是建立个人关系网和个人提升的绝佳时机。编纂《古今和歌集》的纪贯之(872—945)便是在花宴上赢得瞩目,获得成功发展机会的,他后来既编辑了日本国的和歌集又做了地方长官。纪贯之写道:平安文化深深扎根于新建的都城京都,京都贵族之家都遍植花草,通过植物和艺术品感受季节的更迭。

《古今和歌集》中多次描写粉色的樱花开遍京都的景色。其中有“风起樱花散,余风尚逞威。空中无水住,偏有浪花飞”,“山樱烂漫霞氤氲,雾底霞间隐芳芬。多情最是依稀见,任是一瞥也动人”等流传千古的名句。

不过赏樱这种平安时代的都市文化深受地理和社会阶层的局限,花见属于皇家的、贵族的趣味。平安时代的宫廷文化衰落之后,花见文化流传到日本岛各地的武士阶层中。在安土桃山时代(1573—1603),权倾一时的关白丰臣秀吉在1598年3月15日召开了醍醐寺花见,这次赏樱花会以其豪侈华丽而名彪史册。据说醍醐寺花见耗费巨资,为此建造了几重宫殿,参加者有千余人,包括各地军事贵族和他们的家臣,这次花见之行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平安时代贵族嗜好的模仿。据说秀吉为了在这天赏花,从邻国移植了将近700棵樱花树。五个月后,秀吉去世了。临终发出了人生如樱花一样短暂的慨叹:随露而生,随露而散,此乃吾身,如烟往事,宛如梦中之梦。如今每年4月的第二个星期日醍醐寺还有“太阁花见行列”,再现当年丰臣秀吉举办赏花会的盛况。

大众的娱乐

到了江户时代(1603—1868),观赏樱花更加普及到民间。

江户时代文化的承担者由贵族和武家转向财力充足的新兴阶级——町人。丰裕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使町人对茶道、花道及其他此前为少数精英所独享的行为十分热衷。江户时代,各地种植的樱树越来越多,系统地把樱花作为行道树来种植要到明治(1868—1912)早期,受到欧洲和美国的影响,都市规划的概念开始影响日本的城市绿化工程。

江户时代的花见增加了吃吃喝喝、唱歌跳舞的内容。花见宴饮在民间非常流行。“俳圣”松尾芭蕉有“树下肉丝、菜汤上,飘落樱花瓣”的诗句,写的是与伊贺人一起赏樱的情景。历来写樱花的文学作品很多,但是松尾芭蕉的诗里有肉丝、菜汤的生活气息,显示出平民性。在今天,日本人观赏樱花的同时还会吃樱花饼,这种樱花季节里最常见的小点心其实就是淡粉色的年糕——里面是红豆沙馅,外边包上腌制过的“大岛樱”的叶子。

品尝的时候可剥去叶子,也可就着叶子一起吃,别有滋味。

当时人们集中到东京的上野等地赏樱,如今的上野公园当年曾是德川幕府的家庙:1624年修建完备的宽永寺。在宽永寺建立之时移种了许多樱花,开启了上野公园赏樱名园的历史。现在上野公园已有一千三百多株樱花,其中有樱花名品“染井吉野”。

上野公园樱花大道的绯红云朵,早已在鲁迅笔下化为国人对日本樱花的第一印象。而花开时节在夜间灯光下观赏“夜樱”,是日本人赏樱的独特方式。

民众聚会赏樱,这种公众行为被当权者所鼓励,因为它提供了发泄日常生活压抑情绪的时机和出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天各个公司集体举行的赏樱聚会也还具有类似的功能。今天各个公司多在树形优美的樱花树下铺上席子或是塑料布,带着食物、酒与卡拉OK,喝酒、唱歌、跳舞,尽情欢乐。

在江户时代,再现樱花之美也成了当时木版画艺术家的重要主题。包括葛饰北斋在内的浮世绘大师留下了很多以樱花为主题的杰作。浮世绘画家菊川英山的《风流美女》,描绘了樱花树下的美女,这幅作品表现了如花蕊般的少女羞涩的样子,她伫立在樱花树下,用手轻抚被微风吹起的裙摆。葛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中,清楚地描绘出江户居民兴致勃勃赏樱的情景。在《吉野樱花》图中,葛饰北斋描绘了有“日本第一”之誉的奈良县吉野山的樱花,如今这里也被称作“吉野千棵樱”,从山脚到山顶遍植的樱树,被分为四个部分,到每年的4月份,樱花按“山麓千棵”、“山腰千棵”、“山上千棵”、“山千棵”的顺序依次盛开,场面壮观。

樱之恋

世界上没有哪一种植物像樱花一样从古到今一直深受一个国家的宠爱,也没有哪一种植物像樱花一样能够承载那么多的象征和使命。文学作品里的樱花被作者赋予的意象千姿百态。1911年,日本文学家永井荷风在《赏花》这篇短文中这样描写江户时代的浮世绘:“静静春日的内庭、吹拂的骤风、垂散的樱花、为风而惊的姬君,那是一个业已消失的欢乐之梦。”川端康成在《古都》中多次写到樱花,比如:“他们一来到西边回廊的入口处,映入眼帘的便是红色垂樱,马上使人感觉到春天的景色。这才是真正的春天!连低垂的细长枝梢上,都成簇成簇地开满了红色八重樱,像这样的花丛,与其说是花儿开在树上,不如说是花儿铺满了枝头。”

八重樱是日本的樱花名品之一。日本培植的樱花种类非常多,比如染井吉野樱,此种樱树盛放的花瓣在微风中轻摇,形成人们熟悉的“花吹雪”的美丽景观,据说该品种是东京当地的品种彼岸樱和来自伊豆诸岛的樱树杂交而成。如今染井吉野樱树作为日本樱树的代名词而广为人知,遍植于日本各地。染井吉野诞生于江户末期,据说最初是由染井村(现在的东京都丰岛区)的树苗商人开始销售的。其他著名品种还有纯白色、主要生长在山野间的山樱和枝条柔嫩的枝垂樱,枝垂樱的枝条柔软飘逸如秀美的长发,迎风飞舞,主要在寺庙中种植。

如今东京的赏樱名所新宿御苑,原为信州高远藩主内藤家族的领地,1879年改名为新宿植物御苑,二战后才对外开放。东京新宿御苑的雅致风景与它周边的摩天大楼恰成鲜明的对比。这处公园种植了三百多种樱花中的75种,包括里樱、染井吉野樱、山樱、大岛樱、枝垂樱等常见樱花共1500株,以及特殊的里樱品种和一叶樱约200株、关山樱约130株、普贤象樱花约100株,皆是在日本其他地方少见的樱花品种,可以说展现了日本樱花丰厚的历史风韵。春天降临之后,人们急切地想出门赏樱,新宿御苑就成了日本最拥挤的公共场所之一。

日本人为什么会为一种植物如此狂热呢?《樱花的文学史》一书的作者小川和佑感叹道:“男性通过樱花看到的是一种甘美的死;女性透过樱花看到的是自己内心深处复杂的情愫。当这两种关于樱花的梦相互重叠合二为一之时,那好比盛开的繁花一样极具魅力的死便会陶醉每一个人。而这样的情景正是我们心底深处潜在的最普遍的樱花观。”

今天的日本人以数码相机取代了画笔,俳句中的田园旧梦如今在流行歌曲中传唱,如今的花见之会,从中获利最多的可能是啤酒厂。但是日本人源远流长的对自然飘零之美的热爱依旧没有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