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陆游文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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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陆游其人和斋名(1)

名字

要论陆游的名字,首先要论述清楚秦观的名字。陆游和秦观,因其名、字相同,常被学者相提并论。他们名字如何拼读?来源及含义如何?两者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历代存在不同的看法,至今不少人仍不甚了解。一般人将秦观、陆务观的“观”字读平声。也有人读去声,如于北山《陆游年谱》、刘黎明《陆游悬案揭秘》。有人认为秦观名本自王观,字少游源于汉代马少游。也有人如刘黎明认为秦观字少游本自《列子·仲尼篇》。有人认为陆游的名字源于秦观,这以朱东润《陆游传》为代表;也有人认为纯系附会,不可信,如于北山《陆游年谱》。当代学者如于北山《陆游年谱》、邹志方《陆游家世》认为陆游名字本于《列子·仲尼篇》“务外游,不知务内观”,于北山先生更明确地指出陆游名字“可觇其家世与道家思想之关系。”于北山《陆游年谱》第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刘黎明《陆游悬案揭秘》亦持此说。上述说法各有依据,但皆缺乏具体论证,难以令人信服,所以至今仍无统一的结论。陈冠明先生曾专门写有《秦观陆游名字解诂》一文,作者引用一些文献资料,坚持认为陆游的名字是由秦观名字而来。又以名字解诂的常识认为秦观、陆游名字中的“观”应读“去声”,是名词游观(guàn)的意思。《中华文史论丛》第二辑第295—29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5月版。乍看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仔细推敲分析,陈氏观点仍缺乏说服力。本文拟就这一问题展开详尽论证,力图得出科学的结论。

先看秦观名字的由来、含义及读音。这一问题从秦观自述及同时人记述中即可找到明确答案。元丰六年(1083),秦观三十五岁,九月后,为王观母亲作墓志铭。《李氏夫人墓志铭》云:“至和中,先君游太学,事安定先生胡公。岁时归觐,具言太学人物之盛,数称海陵王君观及其从弟觌有高才,力学而文,流辈无与比者。余时为儿,侍左右,闻而心慕之,愿即见,盖不可得。后数年,二君相继举进士,中第,其试于有司,皆为开封第一。名实既发,所与皆一时之豪。余遂以故人子获从之游。”徐培均《淮海集笺注》(中)第1094—109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从这一段记述及有关材料得知,秦观父亲元化公曾游太学,师事理学家安定先生胡瑗,王观亦师事胡瑗。元化公十分钦佩王观及其从弟王觌,认为他们的才华,流辈无人可比。因此,为儿子取名秦观(“至和”为仁宗年号,即公元1054—1056年,时秦观六至八岁)。秦观二十八世孙秦瀛于清嘉庆时重编《淮海先生年谱》,其中案语说:“《李氏王夫人墓志铭》但言元化公称王君观及其从弟觌,而不言名先生。名先生之说,见于旧谱。然王君观从弟名觌,而先生之季弟亦名觌,或取二王之名,先后以名其子,似可信也。”秦瀛认为,秦观、秦觌兄弟得名于王观、王觌兄弟,所言是有道理的。古人喜以崇拜仰慕的古人或前辈名字给子女命名,是常见的现象。那么,秦观的“观”字读音如何呢?这要看王观的“观”字读音。我们先分析一下“观”字,这是个形声字,本写作“觀”,许慎《说文解字》人“见”部。“观”字有两读,一类《广韵》作古丸切,平声,见声桓部,现代汉语拼音读作guān;另一类《广韵》作古玩切,去声,见声换部,现代汉语拼音读作guàn。“观”字读音不同,意义迥别,读作平声时,一般为动词,意义与“看”、“见”有关,如观看、观览、观赏、游观;读作去声时,为名词,意指可凭观看或供观看的建筑物,如观阙、楼观、道观,又有古国名、水名、姓名,也读去声,又名词奇观、壮观、游观等也读去声。清楚了“观”字音、义的区别,现在可明确王观的“观”字意义及读音。王观与从弟王觌(dí)名皆与“看”、“见”有关,遵循一定规则,王观的“观”应读作guān,而不可能是观阙、道观的“观”的意思,即不应读作guàn。因此,秦观的“观”也应读作guān。王观当时是著名词人,秦观爱词、作词即受其影响。

秦观有兄弟三人,秦观为长兄,弟秦觌,字少仪,季弟秦觏,字少章。兄弟三人之名繁体字分别写作“觀”、“覿”、“觏”,字形相似,字义相近,皆与“看”、“见”动作有关,有规律可循,根据字义,三字的读音应分别读作guān、dí、gòu。因此,秦观的“观”字的意义也不可能是名词楼观、道观的“观”,不应读作guàn。

秦观二十余岁,始取“太虚”为字,“太虚”当指“天”、“天空”。秦观取此为字,表明自己心似天高,气凌太虚,形容志大气盛。徐培均先生《秦少游年谱长编》卷首“传略”中认为秦观字“太虚”亦与道家思想有关,并举秦观《反初诗》“昔年淮海来,邂逅安期生。谓我有灵骨,法当游太清。区中缘未断,方外道难成。一落世间网,五十换嘉平”为证,说:“此五十岁时追忆出生时受道家影响,字曰太虚,当由此也。”徐培均《秦少游年谱长编》第1—2页,中华书局2002年版。这一观点值得商榷。秦观思想中固多道家、道教成分,并不能说明他字“太虚”便是本自道家思想。陈师道《秦少游字序》(详见下文)中既已明确记述秦观字“太虚”是本自对杜牧的崇仰,志大气盛,热衷功名,那么,“太虚”应理解为“天”,而不应理解为道家学说中的空寂玄奥之境。又有人认为秦观的“观”意思是道观的“观”,应读guàn,也是将字“太虚”理解为道家学说中的“太虚”,名与字意义关联,因此,秦观的“观”不是观看的“观”,不读平声。这是望文生义,主观臆测,缺乏事实依据,不足为凭。

元丰八年(1085),秦观三十七岁,正式将原字“太虚”改为“少游”。元祐元年(1086)二月一日,友人陈师道作有《秦少游字序》云:

元丰之末,余客东都,秦子从东来。别数岁矣,其容充然,其口隐然。余惊焉,以问秦子,曰:“往吾少时,如杜牧之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乃与意合,谓功誉可立致,而天下无难事。顾今二虏有可胜之势,愿效至计,以行天诛,回幽夏之故墟,吊唐晋之遗人,流声无穷,为计不朽,岂不伟哉!于是字以太虚,以导吾志。今吾年至而虑易,不待蹈险而悔及之。愿还四方之事,归老邑里如马少游,于是字以少游,以识吾过。尝欲以语公,又以为可。于子何如?”余以谓取善于人,以成其身,君子伟之。且夫二子,或进以经世,或退以存身,可与为仁矣。然行者难工,处者易持,牧之之智得,不若少游之拙失也。子以倍人之才,学益明矣,犹屈意于少游,岂过直以矫曲耶?子年益高,德益大,余将屡惊焉,不一再而已也。虽然,以子之才,虽不效于世,世不舍子,余意子终有万里行也。如余之愚,莫宜于世,乃当守丘墓,保田里,力农以奉公上,谨身以训阊巷,生称善人,死表于道,曰“处士陈君之墓”;或者天祚以年,见子功遂名成,奉身以还,王侯将相,高车大马,祖行帐饮。于是,乘庳御驽,侯子上东门外,举酒相属,成公知人之名,以为子贺,盖自此始。陈师道《后山居士文集》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陈师道所述“元丰之末,余客东都,秦子从东来”。当指元丰八年,秦观由高邮赴京准备应试时,得与陈师道重遇。从秦观回答语气看,必是五月及第之前的口吻,恰符合当时的心境。秦观前此已有两次落榜的痛苦经历,有些心灰意冷,是苏轼勉励他继续应试。此次应试吉凶未卜,前途难测。所以,说出一番自我安慰的话,实为准备落榜时的心理调适。他自称效法马少游,改字“少游”,也是当时心境的反映,或者说是思想的一个侧面。可知,秦观因慕马少游名,改字“少游”,以识其“过”。他以“少游”为字,只是寄托僻居乡里、小成即安、知足常乐的志趣,是一种心理上的需求,未必当真。实际上,秦观还是想有所作为的。陈师道与秦观皆为苏轼弟子,彼此交游唱和,相知甚深。陈氏言之凿凿,秦观字“少游”是因仰慕马少游的人格志趣而来,没有其他更深的含义。陈氏的记述是可信的。徐培均先生明确说秦观改字“少游”在元祐元年(1086),徐培均《秦少游年谱长编》第2,298页,中华书局2002年版。此说不确,盖将陈师道作《秦少游字序》时间等同于秦观改字“少游”时间。

元丰元年(1078)秋,参寥子有《彭门书事寄少游》诗,元丰二年,又有《子瞻赴守湖州少游与余同载因游惠山览唐处士王武陵窦群朱宿诗追用其韵各赋三首》,可知,早在元丰元年(1078),秦观已称字“少游”。元丰七年(1084)春,苏轼在黄州作有《和秦太虚梅花》诗,仍称秦观原字“太虚”。八月,秦观自高邮至润州,会苏轼于金山,苏轼《次韵滕元发许仲途秦少游诗》结句云:“何似秦郎妙天下,明年献颂请东巡。”祝愿秦观明年考取进士。苏轼此时已将秦观字“太虚”改称“少游”。但九月五日,苏轼《上荆公书》中向王安石推荐秦观。仍称“高邮进士秦观太虚”。可见,元丰元年(1078)至元丰八年(1085),秦观字“少游”与字“太虚”并行,最后以“少游”行世。友人皆改称“少游”,“太虚”遂不复使用。秦观改字有一个过程。因此,严格说来,认为秦观于元祐元年或元丰八年改字“少游”,都是不确的。

关于马少游其人,《后汉书·马援传》云:

援击交趾,谓官属曰:“吾从弟少游常哀吾忼慨有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按:指行路迟缓)马,为郡掾史,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当吾在浪泊、西里间,虏未灭时,下潦上雾,毒气熏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卧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今赖士大夫之力,被蒙大恩,猥先诸君纡佩金紫,且喜且惭。”吏士皆伏,称“万岁”!范晔《后汉书》(三),第839页,中华书局2003年版。

可知,马少游是知足求安、淡泊功名的人,与其兄马援慷慨有大志、积极进取、热衷功名不同。马少游因此成为后世文人消极时仰慕的典型。

秦观由字“太虚”改字“少游”,极有可能与苏轼有关。因此,有必要先谈一下苏轼对马少游的态度。苏轼诗中多处咏及马少游,熙宁六年(1073)正月至六月,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作《山村五绝》,讥讽新法,其五云:“窃禄忘归我自羞,丰年底事汝忧愁?不须更待飞鸢堕,方念平生马少游。”冯应榴辑注《苏轼诗集合注》卷九,第41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用《后汉书·马援传》典,表示自己在位不能有所作为,应学马少游僻居乡里,知足常乐,以示对新政的不满。苏辙有和诗云:“贫贱终身未要羞,山林难处便堪愁。近来南海波尤恶,未许乘槎自在游。”《全宋诗》第十五册《苏辙》五,第987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元丰二年(1079)春,苏轼时在徐州任上,《次韵田国博部夫南京见寄二绝》其二云:“火冷饧稀杏粥稠,青裙缟袂饷田头。大夫行役家人怨,应羡居乡马少游。”冯应榴辑注《苏轼诗集合注》卷十八,第89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表达离乡背井,宦游他处,不及马少游居乡之好的心情。秦观改字“少游”后,苏轼诗中仍多处咏及马少游。元韦占四年(1089)春,苏轼由翰林学士除龙图阁学士,四月以后出知杭州。将赴杭时,他作有《次韵黄鲁直寄题郭明父府推颍州西斋二首》,其二云:“寂寞东京月旦州,德星无复缀珠旒。莫嗟平舆空神物,尚有西斋接胜流。春梦屡寻湖十顷,家书新报橘千头。雪堂亦有思归曲,为谢平生马少游。”冯应榴辑注《苏轼诗集合注》卷三十一,第155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文选》中有石崇《〈思归引〉序》云:“困于人间烦黩,常思归而永叹。寻览乐篇,有《思归引》,傥古人之情,有同于今,故制此曲。”表达归隐之思。苏轼曾裁节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为《思乡曲》,抒发思归之情。元韦占七年(1092)九月,苏轼由知扬州迁任兵部尚书,召还京城途中,作《行宿泗间见徐州张天骥次旧韵》,诗云:“二年三蹑过淮舟,款段还逢马少游。无事不妨长好饮,着书自要见穷愁。孤松早偃原非病,倦鸟虽还岂是休。更欲河边几来往,只今霜雪已蒙头。”冯应榴辑注《苏轼诗集合注》卷三十五,第180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张天骥”即苏轼《次韵送张山人归彭城》诗中的“张山人”,是一位不求仕进的风雅之士。《史记·虞卿传》云:“不得意乃著书,上采《春秋》,下观近世。”苏轼诗中用此典故,是抒发不得意的牢骚。绍圣四年(1097)四月,苏轼自惠州谪昌化军安置,在儋州,作有《和陶酬刘柴桑》诗云:“红藷与紫芋,远插墙头周。且放幽兰香,莫争霜菊秋。穷冬出瓮盎,磊落胜农畴。淇上白玉延,能复过此不?一饱忘故山,不思马少游。”冯应榴辑注《苏轼诗集合注》卷四十一,第211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忘却故乡,不思马少游,是故作旷达。可见,苏轼对马少游是“情有独钟”,遭遇挫折时,总是羡慕马少游的处世态度。

再看秦观与苏轼的交往。元丰元年(1078)四月,秦观将入京应举。途中首次拜谒苏轼于徐州。(一说秦观与苏轼初识于熙宁十年,误。)时苏轼任徐州知府。彼此唱和,相得甚欢。秦观秋试不售。苏轼作诗慰之,并作书为他鸣不平,《答秦太虚》中说此次落榜,“此不足为太虚损益,但吊有司之不幸尔。”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四)卷五十二,第1534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苏轼一直欣赏秦观的文才,关心他的前途,鼓励他克服生活困难,读书应举。元丰三年(1080)二月,苏轼遭贬至黄州,友人多畏祸远避,秦观仍一如既往,与苏轼书信往来,寄赠诗歌。《与苏黄州简》徐培均《淮海集笺注》(中)第100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中表露出系念之深情。苏轼复信表示感谢,并再次勉励秦观作文应举。秦观思想观念深受苏轼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陈祖美先生《读〈苏轼诗集〉漫笔》一文认为,秦观之所以人到中年,方由自取初字“太虚”改为“少游”,与其说是受《后汉书·马援传》启发,毋宁说是对苏轼政见愈益趋同之所致。《潍坊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又《秦观为何由“太虚”改字“少游”?》一文中也说:“秦观的‘改字’,在很大程度上恐怕是对‘苏门’的追随和趋同。”《文史知识》2006年第3期。所论甚有见地。秦观读《后汉书·马援传》中马少游事迹,羡慕马少游,极有可能是受到苏轼的影响。

因此,秦观名得自仰慕王观,应读作guān,字得自仰慕马少游,与《列子·仲尼第四》“务外游,不知务内观”只是字面上的相同,没有意义上的联系,也没有任何材料说明其间的联系。刘黎明《陆游悬案揭秘》认为:陆游之得名,本于《列子·仲尼》“务外游,不知务内观”。“这里的‘游’、‘观’就是陆游名字的出处,当然,这也是秦观名字的出处。二人同据此书命名起字,所以才有这样的巧合。”刘黎明《陆游悬案揭秘》第4页,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完全是臆测之论,并无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