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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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张中行先生(2)

关于周作人的文章,我觉得张中行先生实在说得非常好:

先说内容。还想分作思想、知识、见识三个方面。思想,这里指概括而最基本的,是对于世间事物尤其对于人生,周作人是怎么看的。对人生有看法,有抉择,这本是孔老夫子所说的“朝闻道”的道。周氏多次说他不懂道。我的体会,这是指熊十力①先生和废名②先生争论的道,而不是对世间事物有看法、能分辨是非好坏的道。这后一种非形而上的道,周氏不仅有,而且明确而凝固。是什么呢?拙作《再谈苦雨斋》中曾说明:

① 熊十力(1885-1968),湖北黄冈人,著名哲学家。

② 废名(1901-1967),原名冯文炳,湖北黄梅人,曾为语丝社成员,师从周作人的风格,在文学史上被视为京派的代表作家。

这是接受人之性,以道德调节之,以期自己和他人都能“养生丧死无憾”。也就是本此原则。他多次说物理人情,表现为好恶、取舍:最基本的是《吕氏春秋》的“贵生”(他自己说是“乐生”),这是儒家的,也是常识的……生,最根本,最广泛,因此他注意底层,注意多样,兴趣伸向村野、民俗、儿童以及草木虫鱼等等。生,不能避开人己,想协调,就人人都要克己。从这一点出发,他崇奉儒家的仁(忠恕)的道德观念,并向四面八方伸张,如常引《孟子·离娄》篇的话:“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庄子·天道》篇的话:“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也是从这一点出发,他反对用各种力以扶强欺弱,如喜欢谈妇女问题,憎恨大男子主义就是这样。此外,他还深知,以知为耳目了解人生,观照人生。这样的人生,他像是认为:不应该是狂热的,如宗教;不应该是造作的,如道学。总之,要率性兼调节,以求适中,也就是平实自然。

如果如我所设想,执笔为文都是用某一种形式说教,周氏所说之教是避免用鞭子、拳头的畏天悯人的人文主义,它过于温良恭俭让了吗?人各有见,我只说我自己的:如果我们还不能不爱人生,希望“民吾同胞”都能活得平安、幸福、向上,我们就不能不接受这样的人文主义;专说为文,就要学周氏,拿这样的思想作主心骨。

接着说知识。在我的师辈里,读书多,知识丰富,周氏应该排在第一位。这最明显的表现在他的文章里,上天下地,三教九流,由宇宙之大到苍蝇之微,他几乎是无所不谈。而凡有所谈,都能看得细,见得深,使读者增加知识之外,还能有所领悟。只说我的感受,我多年杂览,喜欢翻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把它看作介绍古典作品知识的宝库;翻检周氏著作则进一步,总是把它(仅仅由吸收知识方面说)看作介绍各方面知识的宝库。自然,这里隐藏着一个问题,是多知有什么好。我不想大动干戈,却无妨以事显理,是用望远镜看过往几千年,用显微镜看临近若干年,上至朝,下至野,由于无知,我们的失误以及吃的苦头也太多了。而求有所知,我的经验是不能不多读;可读之书很多,周氏著作总是合用的一种。

再说见识。见识来于知识,正所谓真知灼见是也。但二者也可以分离,例如,有些人《易经》卦爻辞甚至《十翼》都念得很熟,可是相信占得乾卦就真能够“利见大人”,飞黄腾达,这就是有所知而没有见识。有见识,是对于事物,能够合情合理地判定其是非好坏。这大不易。依照我的经验,有不少知名的学者,某时某处,或囿于传统,或囿于私见,就说些不通达的话,表现为没有见识。也许来于阿其所好吧,读周氏著作,没有感到有这样的扞格。正面说,凡有所见,尤其别人不怎么谈到的,轻说能够合情合理,重说能够深入发微。这发微,由他自己说的抄书,或从披沙拣金的文章里更容易看出来。实例过多,只想举我印象最深的一种,是评古典之文,他推崇几乎可以说不见经传的《颜氏家训》,而看不起被苏东坡誉为“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的古文,因为这位文公之文思想肤浅,装腔弄势。轻视唐宋八大家,是大举,茅鹿门、姚惜抱之流不用说,就是今日在大学课堂讲文学史的,也将诧为奇闻吧!其实,只要我们撇开传统,平心静气地想想,就会发现,周氏的看法并不错。不管传统,不管流俗,述自己之所见而能有道理,至少是言之成理,是有见识。这类见识,限于“近取诸身”,使我受到的教益不少。不是夸张而是实事求是,我多年来所读、所取、所写、所从,如果说还不是盲人骑瞎马,这指引之灯,大多是由周氏那里借来的。

内容说到此,转为说表达。这比内容难说,因为一,这方面他的造诣更高,几乎可以说,“五四”文学革命以来,只此一家,并无分号;二,同样的意思,觉得出于凤姐之口比出于刘姥姥之口的好,证此容易,讲所以然的道理很难。难也不得不勉强说,只好罗列一些自己的印象,由有迹象到无迹象,试试。这是其一,意思与用语的水乳交融。这像是运用语言的基本要求,可是脑中存储不多,笔下火候不够,也难以做到。其二是口头与笔头的一致。很多人都知道,这是叶圣陶先生推崇的“写话”,即口头怎么说,笔下就怎么写。合二为一,像是省力,不难,其实不然。原因很复杂,这里只想说现象,看报刊书本,能够做到这样的总是稀如星凤。所以叶圣陶先生才大声疾呼,才提倡。他自己身体力行,当然有成就,可是与周氏比,似乎还有用意与未用意之别。其三是用语平实自然,组织行云流水,或者说看不出有斧凿痕。这说得再高一些是其四,比如与古文比是无声,与骈文比是无色,所以就像是未用力。我的体会,一切技艺,像是(也许真就)未用力是造诣的至高境界,纵使一些写作文教程的以及大量耍笔杆的人未必肯承认。其五,再从另一个角度说说造诣,是能够寓繁于简,寓浓于淡,寓严整于松散,寓有法于无法。最后其六说说这样的文笔,我们读,会有什么欣赏方面的感受。人各有见,还人各有所好,当然只能说自己的,是平和的心境和清淡的韵味,合起来就含有佛门所说的“定”加“慧”之美。

像是扭向形而上了,应该赶紧收回来,由体下降到用。这也可以扩张为三项。一是学写作时,周氏之文宜于用作范本。二是可以和法国蒙田、英国兰姆等作家的散文集放在一起读、欣赏。三是可以当作药,治多年来为文的两种流行病:一种是惯于(或乐于)浅入深出,即内容平庸而很难读;另一种是搽胭脂抹粉加扭扭捏捏,使人感到过于费力,过于造作。

至此,我想可以说几句总而言之的话了,无论从文化史还是文学史的角度看,周氏著作都是有大用的遗产,如果以人废言,一脚踢开,或视而不见,应该说是失策。可是接受,即开卷读,就不能不先有书卷。近些年来,关于周氏著作,零零星星印了一些,但不全面,有的还不易找到,所以,至少我看,印全编就成为当务之急,然而一时难以实现。退一步,能够出版可以代表全面的选本也好。钟叔河先生多年来搜集、整理、研究周氏著作,无论是全编还是选本,可以推想,或说担保,必是精审可读的。我以一个老读者的身份,愿意借写此文的机会,说说我对周氏著作的看法,供还没想到读以及想读的人参考,并向钟叔河先生和出版社表示敬意。

文章千古事,甘苦寸心知。如果用心去体会,有静心、有耐心,心思自然会细腻。心思细腻了,那些好处和妙处,自然也就看到了,自然就会多信自己,从而少信别人了。

先生简介

主编《书屋》杂志六年与部分作者的书信往来实录。作者如实记录、深情回忆与张中行、萧乾、李锐、舒芜、李慎之、资中筠、流沙河、蓝英年等28位老先生的交往始末,并首次公开了这些老先生的书信手迹。读者既能从这些文字交往中读到《书屋》杂志很多重量级稿件发表背后的故事,又能感受到这群老知识分子的“先生之风”。

全书近20万字,除了记录全都生于八十年前的28位老先生外,涉及到的人物更是多达上百位。堪称从一个特殊的角度展现了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质和家国情怀,为当代思想文化界影响力最大的一群“老先生”留下了宝贵存照。

张中行(1909-2006),原名张璇,天津人,学者、哲学家、散文家。一九三五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曾任教于天津南开中学、保定中学、贝满女中,担任过《现代佛学》的主编,后到北京大学任教,与季羡林(1911-2009)、金克木(1912-2000)合称“燕园三老”。一九四九年后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特约编审,主要从事语文、古典文学及思想史的研究。有《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禅外说禅》《文言和白话》《作文杂谈》《顺生论》《文言常识》等著作行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