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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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青年卢卡奇: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重释(3)

透过青年卢卡奇对资产阶级时代各种自然概念的分析,我们看到了自然概念的内在矛盾性,由此也见证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二律背反。由于过于迷恋实证主义“旁观性”科学方法,资产阶级忘记了社会的历史性,将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装扮成一种“自然”,由此也将资本主义社会历史生成的特殊经济现象和规律错误地指认为永恒的自然规律。卢卡奇指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不能也不愿认识到他们所谓的“永恒的自然规律”仅仅适用于历史发展的某一个特定的时代。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十分关键,也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基本思想构架成型后超越并深入批判资产阶级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起点。卢卡奇的这一思路无疑是正确的。正是沿着这一思路,他进一步从哲学层面展开分析。他指出,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社会结构表现为一种“敌视人”的伪客观性,并呈现为一种离开人而自行运转的自然形式,从而占据绝对统治和支配的地位。但这种客观性只是人类社会在其发展的特定阶段的自我客观化;这种规律性只有在产生这一规律性并受其制约的那个历史环境内才有效。资产阶级对此并无理论上的自觉。在他们的自然科学中,历史的对象沦为了不变的、永恒的自然规律的对象。历史并没能按照社会历史结构的真正本质被理解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被按照形式主义僵化了。由此,资产阶级完全摒弃了真实的历史过程,并把当前特定的社会组织形式看做永恒的自然规律。如此一来,资产阶级思想就将一切有意义、有目标的东西从历史过程当中排除了出去;人们不得不停留在历史与社会当中的纯粹“个别性”上。在资产阶级的自然性科学中,历史与人们之间永远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而人们则被推离历史理解的真正起源。至此,虽然卢卡奇本人并没有直接言明马克思本人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作为一个独特的历史过程的“自然历史性”批判,但他也极为深刻地指出,这种自然意识形态根本就是“为事物的现在秩序作辩护”,并且使它永恒化、自然化。

如此看来,卢卡奇提出自然性问题的目的在于指明:作为一种科学批判理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正是针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非历史性的批判。根据他的理解,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或历史唯物主义最重要的革命本质在于,它揭示了社会结构的历史生产性,指出资产阶级社会结构的任何一方面都要服从历史的变化,因此也必定要历史地走向灭亡,从而摒弃了社会结构的僵化性、自然性和非生成性。正是由于坚持这样的思路,青年卢卡奇为了重新释放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革命本质,不得不反对从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甚至认为自然新方法只能是虚假的抽象物。由此,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卢卡奇以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都延续着批判恩格斯的“传统”。当然,卢卡奇后来的多次自我批判似乎显示,他意识到了对恩格斯的责难也实际上意味着放弃自然本体论的客观性,如此一来,以此为基的社会变化过程自然就成问题了。即便如此,青年卢卡奇这种独特的解决辩证法问题的“唯心主义方式”,却也为后来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创立了新的理论前提。

第二节总体性与唯物辩证法的方法

直至1967年,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的新版序言中仍然认为:“《历史与阶级意识》的重大成就之一,在于使那曾被社会民主党机会主义的‘科学性’打入冷宫的总体(Totalit't)范畴,重新恢复了它在马克思全部著作中一向占有的方法论的核心地位。”([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15页。)总体性范畴在青年卢卡奇乃至他全部理论逻辑中何以占据着如此重要的核心地位呢?这是因为,在卢卡奇看来,之所以要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重新定位,不仅仅是为了在理论上厘清什么是马克思主义的正统,同时也是为了能够认识当下,从而推动无产阶级实践的深入。这一目的决定了卢卡奇关注的中心问题是方法。并且,方法问题也是卢卡奇批判经济决定论、恢复唯物辩证法的革命功能和批判功能的直接入口。在卢卡奇那里,对于本体论的探讨只是辨析第二国际理论失误的根源并寻找新的理解的一个基础。在这种新的理解里,只有总体性及其产生的中介思维才是辩证法的核心所在。

1.总体性提出的背景及其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地位

总体性是卢卡奇在反对第二国际改良主义和机会主义的过程中提出的。对于第二国际中对马克思主义的机械的经济决定论的理解,卢卡奇认为要用总体性的原则来与之对抗。因为,他认为经济决定论过于强调技术的决定作用,会直接导向历史宿命论,从而取消人与人之间的活动。换句话说,经济决定论有取消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的危险,将社会主义变成一种自然的从物质经济发展过程中产生的,是早已安排预定好的。布洛赫对此有一个著名的比喻,在经济决定论中,人不是司机,而只是一个被动的乘客,乘客唯一要做的只是到售票处买一张目的地是社会主义的车票。卢卡奇通过本体论上的努力,提出了一种相反的阐释:历史的进程与自然过程不同,历史是人类积极活动的结果。因此,历史规律并不是僵死的,而是以人的行动为转移的,并通过由各种社会关系的复杂作用的总体得以实现。因此,历史规律不是自动发生的、绝对的、普遍的自然规律。从这一点上看,那种人被外部的经济环境所制约的状态是应该被消灭的。也就是说,那种类似于命中注定的状态是应该被超越的,这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所以,卢卡奇认为总体性恰恰是唯物辩证法所需的新的方法论原则。

在卢卡奇看来,在马克思的所有著述中,总体性原则在方法论上占有核心地位,他提出:不是经济动机在历史解释中的首要地位(Vorherrschaft),而是总体的观点,使马克思主义同资产阶级科学有决定性的区别。总体范畴,整体对各个部分的全面的、决定性的统治地位(Herrschaft),是马克思取自黑格尔并独创性地改造成为一门全新科学的基础的方法的本质。([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76页。)以总体性为基础,卢卡奇进而反对存在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的孤立的原子性,反对经济上的盲目自发性,并强调了无产阶级作为历史发展中的自觉主体的重要意义。也是以总体性为出发点,卢卡奇指出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历史性和暂时性,进而提出要在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的情况下批判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

从理论史的角度看,总体性思想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整体发展中占有重要的理论地位,从卢卡奇、柯尔施、葛兰西开始,到后期的理论巨匠布洛赫、马尔库塞、列伏费尔、戈德曼、萨特、梅洛庞蒂、阿尔都塞等,无一不坚持了总体性原则。只是到了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特别是后者的《否定的辩证法》),才通过对理性的批判拒斥了它。

2.总体性的含义

那么,总体性的确切含义是什么呢?它是怎么和马克思主义哲学联系在一起的呢?最早将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原则阐释为总体性的是意大利的马克思主义者拉布里奥拉。他在反对第二国际机会主义时,第一个提出历史是一个紧跟着另一个依次出现的、彼此又有着密切联系的事件的总和,并且历史的核心和它的外壳是以一个整体的方式出现的。他希望以此消除经济决定论的错误。而真正确立总体性这一原则的历史地位的,还是卢卡奇。

卢卡奇指出,总体性原则最重要的地方就在于它是革命原则的支撑者,这也是其科学性的体现。他将总体性范畴看做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和本质,这使总体性范畴成为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运动的基本的原则。但我们也要看到,总体性这一范畴在马克思的著作里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之处,相反,它却在西方文化中有着优先地位。所以,为了给自己的逻辑批判提供基础,卢卡奇将总体性提升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方法论核心的地位。此时,他的理论前提已经不是马克思,而是黑格尔。他十分明确地表述出,总体性的观点出自黑格尔,其基本的含义是“把所有局部现象都看作是整体——被理解为思想和历史的统一的辩证过程——的因素”。而对于辩证法所要面临的中心问题,他认为是“正确理解总体范畴的统治地位”,换句话说,就是要正确地认识黑格尔的思想。因为,卢卡奇认为正是黑格尔将思维与存在辩证地统一起来,并把这两者的统一阐释为过程的统一和总体。卢卡奇认为这也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哲学的本质。他还进一步认为,黑格尔“在这方面比马克思在反对使辩证方法‘唯心主义’僵化的斗争中有时所能想到的更接近马克思得多”([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84—85页。)。

卢卡奇之所以转向总体性原则,是为了批判实证主义的方法论。而强调历史过程的黑格尔哲学恰恰在这一点上别具优势。从方法论的角度看,具有现实的总体性就是主体与客体在历史运动中的直接统一。所以,卢卡奇将费希特、黑格尔在一般哲学本体论意义上所使用的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运动限定在社会历史领域中。他随即论证:原本应为主体的无产阶级,在资本主义的物化世界中异化了,成为了经济过程中的实体,只残余了一个作为旁观者的特别的主体性。而成为重新拥有社会整体的主体,成为社会意识的代表,就成了无产阶级的首要任务,所以,无产阶级首先必须消除自身的物化,理解历史的现实的总体性,从而将主客体重新统一,使人类得到最终的解放。实现历史的总体性,就是将主体性和历史真正地统一起来。因此,卢卡奇说,只有辩证的总体性的概念,才能使我们认识那作为社会过程的现实。也只有通过总体性的概念,他才可以从哲学的逻辑上去反对经济决定论的褊狭之处,反对用新康德主义和实证主义将世界划分为分崩离析的碎片来进行研究的方式。

卢卡奇在自己的论述中指出了总体性的两方面的规定性:

首先,总体性是共时性结构中相对于部分的整体。它消除了存在于现象之中的片面性,使孤立的事物获得了普遍的联系。由此看来,要认识事实,就要将其置于整体之中才行。卢卡奇指出,这种总体性的辩证法与资产阶级思想的不同之处,不仅在于它能认识总体,而且在于这种认识由于整体对部分的关系已变得根本不同于在以反思规定为基础的思想中的关系才成为可能。简单地说,辩证法的本质就在于:总体全部都蕴含于一个个被正确地、辩证地把握的环节之中。辩证法的整个方法都可以从每一个环节中发展出来。换句话说,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将科学方法中的那些孤立的人、孤立的事件看做存在于历史发展过程之中的各个方面、各个部分和片断。但卢卡奇也指出,总体性范畴并不等于将各种因素变为一种没有差别的一致性,变为一种同一性。所以,要理解总体性范畴,并不能用事实的总和来代替它。整体作为一种哲学上的规定性,意味着存在于事物内部和事物之间的普遍联系。在这个意义上,总体性思想才可以说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的方法。但是,必须注意到的是,卢卡奇自己也指出,总体性思想有着本体论意义上的承继,是从黑格尔的《逻辑学》来说的,这与马克思的真正的辩证法思想依然有一定的距离。这就要看总体性的另一个方面的规定了。

总体性的另一个方面的规定在于,在历时性的视角中,总体性也是相对有限的历史存在的全程总体。这显示出社会生活的具体发展的特殊定在性。在卢卡奇看来,不管论述什么样的主题,辩证法都集中于一个问题,那就是认识历史发展过程的总体。卢卡奇在批判实证主义方法的过程中指出,总体性的辩证法之所以特别重要,是因为人们不能在一种对历史事件的真正本质和这些事件在历史总体中的作用一无所知的时候,去描述一个历史事件的实质。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历史事件只是统一的历史过程中的一个部分而已。所有的社会事实的客观性,都在于事实之间不停地相互作用过程中的连续变化。人们对于客体的可知性的进展,是和人们对于客体所属的总体性的作用的了解同步发展的。只有通过辩证的总体性的概念,我们才能认识作为社会过程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