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法界巨擘:倪徵奥传
3180600000020

第20章 人生终曲

1.挚爱昆曲

2003年9月10日。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的大礼堂里,传来悦耳动听又低沉哀婉的昆曲泣唱:“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苹减绿,红莲脱瓣。一抹雕栏,喷清香桂花初绽。”

在此哀乐常起的地方,如何会有如此不同寻常的乐曲?有人悄悄往里探头,只见一群白发老者,正静立在逝者一侧,齐声泣唱。

这是《长生殿·小宴》[粉蝶儿],是倪徵生前最喜欢的一支曲子,他曾赞叹“曲词典雅、曲调悠扬,将秋色之美描写得引人入胜”。如今,他的曲友们就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向他告别,为他送行。

他们还记得,仅仅就在10天以前,在医院的病榻前,他们也是唱的这首曲子。那时候,倪徵已经因癌症住院将近6个月,已入弥留之际。当他听到这首熟悉又挚爱的曲子,体会到老伙伴们对他的一片深情时,竟高兴得满脸绽放出笑容,颤巍巍地伸出大拇指,吃力地表示赞美。

9月3日晚19时39分,97岁的倪徵悄然仙逝。他的新世界里,有法律,也有昆曲……

受酷爱昆曲的母亲影响,自小在昆曲声中成长的倪徵也深爱昆曲,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小时候,不论是田野的“春台戏”,市镇的“庙台戏”,都市的“舞台戏”,他都经常跟随长辈一起欣赏。成人后,他由单纯的看戏,转而学戏,常在友人家中延请仙霓社的方传芸、朱传茗、顾传玠等演员名家教习拍曲、唱曲。

第九章人生终曲在倪徵的一生中,昆曲就像一缕无形的轻烟,始终在他身边缭绕。在家乡时,每次听闻仙霓社乘船赴江浙各地巡回演出,他都会乘车追踪而至,观剧助兴。方传芸曾赠给他一件手书《夜奔》曲谱,他视为至宝,一直小心珍藏了70余年。

自美回沪后,在七七事变爆发前,韩世昌等北方昆剧到上海演出,倪徵几乎每场必看,又将戏单一一精心收藏。无论世道如何,他都不忘度曲看戏。只有在他到东京参加审判期间,才不得不暂别昆曲。

他因爱昆曲而知昆曲,为昆曲的衰落命运而叹息。他为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列为“世界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的榜首而欢欣雀跃,他为昆曲的振兴而参加北京昆曲研习社,参与研究和传承。

每天清晨,在北京东交民巷正义路口的街心花园,路人都可见到一位白发老人屏气凝神,深情高唱,唱的全是昆曲。那就是倪徵。他沉醉其中,全然忘却尘世一切。他称之为“吐故纳新”。住院后,他在病房里除了看书,就是唱曲,还时刻关心曲社发展。当得知曲社经费短缺时,当即以稿酬资助。

倪徵说:“昆曲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他对昆曲,已经不仅仅是一种爱好,也是一种用来修身养性的工具。

在女儿倪乃先的眼里,倪徵是个热爱生活又慈爱可亲的人。小时候,他为她辅导数学作业和作文。因为母亲身体不好,不常出门,所以总是父亲带女儿出去逛公园、看戏、买东西。在倪乃先准备考大学时,母亲信口说你如果考上清华,就给你买一件皮夹克。后来,她真的考上了清华,母亲却忘记了她的诺言。倒是父亲,一直记着。他带女儿去东安市场,精心挑了一件皮夹克。这件凝聚着浓浓父爱的皮夹克,倪乃先穿过后,又传给了儿子,一直舍不得丢弃。

倪徵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为他牺牲了自己,一个是妻子张凤桢,一个就是女儿倪乃先。

从1985年开始,因母亲身体原因,不能时时陪伴在正在海牙任国际法院法官的父亲身边,倪乃先主动担当起了照顾父亲的工作。从此,她伴随在父亲左右,足迹踏遍世界各地。倪徵爱好旅游,几乎每年都要外出一次,甚至到了96岁高龄,他对旅游仍然兴趣不减。倪乃先是父亲的生活秘书、司机,是父亲的工作参谋,也是父亲生活中的“拐棍”,工作中的“大脑”。

倪徵总说他这一生是幸运的,除了事业以外,妻子和女儿是他最大的幸运。

父亲留在女儿记忆里的最深印象,是毅力与恒心。倪徵是家中老九,母亲生他时,年纪比较大了,所以他有点先天不足。出生后不久,倪家家道中落,经济状况一直拮据,他没有得到很好的营养调理,又有点后天失调。他个子不高,较胖,头又大大的,给外人的印象好像很壮实。实际上,与同龄人相比,他的体质是羸弱的。

1964年初,因为天寒地冻,诱发了倪徵的骨质增生疾病,瘫在床上很久。病后,他开始锻炼身体。起初,他每天步行上班,从家所在地的建国门外的豫王坟走到中山公园,在公园里转一圈后,又走去外交部。养成这样的习惯后,他日复一日,年复一日,几乎未曾间断。后来,这段路程的步行已经不能满足他了。他又在每天步行的基础上,在周末去一次颐和园。后来又增加了每周爬香山的活动。这样的身体锻炼,倪徵20年如一日。没有过人的毅力,没有持久的恒心,是难以坚持下来的。

不仅仅是对身体的锻炼,还有学习俄语,练唱昆曲,以及他对待工作中的每一件事,“坚持”在他的身上体现得最为充分。他以他的经历总结说:“做什么事情,只要有长性,总会有好处。”长性就是恒心,长性离不开毅力。

2.淡泊一生

在倪徵当选为国际法院法官的消息传出后,他的老朋友、也参加过东京审判的刘子健写了这样一首诗赠给他:久别重逢难剪烛,新生事物恒河沙。

十年浩劫宁如梦,万里枝栖便是家。

尚记黄龙审战犯,闲招明月看樱花。

沧桑历尽翱翔去,淡泊从容莅海牙。不愧是老友,诗中“淡泊从容”一语,的确是倪徵人生的真实而贴切的写照。倪徵的性格是从容的,他对尘世俗物、纷繁人事,是淡泊的。他对人谦恭有礼,遇到来客,不论年长或年轻,认得或不认得,总是先站起来打招呼。他曾对一位采访他的记者说:“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新闻人物,干我们这一行的,就好像进了和尚庙,与周围的人很少接触。我觉得这个人将来不大可能打官司,才跟他接触,我怕人家找我‘走后门’,这最难办,我受不了。”

在访问台湾东吴大学时,请他演讲,他欣然应允。演讲完后,按大学规定应该付给他报酬,而且数额不菲。他却坚决不收,说:“我是东吴校友,校友回校讲演,不能收钱。”

外交部曾经有一次派车接他去咨询有关问题,执意要付给他车马费。他拒绝了,理由很简单:“你们不是已经派车接送了吗?干吗还另外给车马费?”

2003年3月,倪徵因病住院

在住院期间,他一再告诫女儿:千万不要向组织要求任何费用。按规定,他的护工费可以报销,但他也叮咛家人不得向组织伸手。

他从不收薪水以外的财物,而主张生前赠予。他曾先后拿出数以十万计的毕生积蓄,捐给国际法研究机构、抗日战争纪念馆、昆曲研习社等机构和他的母校。在国际法院任职期间,他也省吃俭用,将省出的外汇和一辆公务用奔驰车全部上交国家。

国际法院任期届满返国时,倪徵已88岁高龄,他退休了。然而,他仍然时时关注国际局势,特别是涉及中国的国家间争端,他就更觉得义不容辞。

1999年5月8日,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国家在对南联盟进行轰炸期间,以五枚精确制导的导弹袭击了中国驻南大使馆,造成3人死亡,20多人受伤的重大事件。作为国际法的专家,倪徵从专业的角度,公开阐明了他的观点,认为这一恶性行为违反了《联合国宪章》中“不得以武力相威胁或使用武力”的规定,违反了战争法和国际人道主义,也违反了1961年《维也纳领事关系公约》中的“领馆馆舍和领馆人员不受侵犯”的规定。总的来说,是严重违反国际法的行为。

当香港回归的时候,倪徵一样以国际法的观点分析说:“中英香港问题谈判的焦点是三个条约是否有效问题,也就是世界关注的,中国在香港行使主权符合不符合国际法。”他所说的“三个条约”,指的是英军强迫清政府签订的强占香港领土的《南京条约》、英法联军强迫清政府签订的割让九龙的《北京条约》、英国强迫清政府签订的“租借”新界1999年的《展拓香港界址专条》。他认为,从国际法的观点看,这三个条约当然无效。因为《维也纳条约法公约》就规定,由于威胁或强迫而缔结的条约是没有法律效力的。

倪徵是前国际法院的法官,他的观点因为有理有据,又合法,所以更具权威性,也更有说服力。

1996年,倪徵90寿辰之际,中国国际法学会为他举行了一个纪念会,外交部条法司、外交学院、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等单位都派人前往参加。为了答谢,他亲书律诗一首:国运昌隆盛世年,

际会风云尽开颜;

法界奇迹九旬叟,

学习毋间争朝夕。将每句的第一个字组合起来,就是“国际法学”。倪徵以这样巧妙的方式概括了他传奇、精彩又辉煌的一生,同时也表达了他老骥伏枥、好学之心不已的人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