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群和吴冠中等学生达到江西后,居住和上课都在山上的大庙。白天画让人大饱眼福的飞泉瀑布、层岭叠翠、野花灿烂;但是到了晚上,这里月黑风高,是土匪强盗出没的地方。半夜女生尖叫起来,山谷中回荡半天,越发恐怖。事发后,教育部认为这里太不安全,又让学校迁往湖南的沅陵。
朱德群回忆道:“从江西到沅陵走一段路,还要坐火车。那时候外面才目睹了难民潮涌,伤兵载道的国破家亡惨象。火车根本不买票,只要爬上车就可以。我和冠中等几个学生爬上了火车头两边,死抓住铁栏杆,防止摔下去。火车烧煤炉把我们贴向火车这面的身体烤得快焦掉,可被风吹的那一面身体冻得发僵。吴大羽一家更玄,坐在火车厢的上面,日晒夜冻不说,火车拐弯和速度突变的时候都有被摔下去的可能。也是杭州艺专师生命大,大家如此坐火车,折腾了半条命去,但是没有死人。”
在沅陵一个叫乌鸦溪的地方,教育部让北平艺专和杭州艺专并在一起,改名叫国立美术专科学校。这时间,两个学校的学生都力保自己的校长做这个合并学校的校长,林风眠校长被迫二次辞职。之后学校老师变动很大,吴大羽、刘开渠等老师被迫离开;朱德群的老乡刘宝森和其他同学为了参加抗日救国运动而奔赴延安。此时,在这里上课一年多,朱德群拿到了第一阶段的毕业文凭。
没多久,日本攻占长沙,衡阳也沦陷,教育部又下令迁往云贵高原,大家经过贵阳去了昆明。
颠沛动荡的岁月里,朱德群依旧不放弃绘画。在这样的流亡的日子里,绘画也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学校每到一处,总是会很快安顿下来,继续上课。上课之余,学生还分组在街头的墙壁上绘制巨幅的宣传画,揭露侵略者屠杀无辜百姓的暴行,唤起民族意识以支援抗日救亡运动。
这时候,吴冠中因为单恋一女护士与朱德群分散。无课的时候,朱德群常常和董希文一起到集市上画生活场景的速写和肖像素描。
董希文比朱德群大六岁,也是杭州艺专学生,他出生在浙江绍兴,父亲是当地颇负盛名的大收藏家。家庭环境的熏陶加上自身的悟性,使得他很有艺术天赋。新中国成立后,董希文在中央美学院任教授,主持一个油画工作室,先后推出《开国大典》、《红军不怕远征难》等一批题材重大气势恢弘的巨幅力作。
朱德群和董希文在这些特别的日子里,画笔记录的都是云贵少数民族,鲜明的地方色彩、浓郁的民族风情、苗族同胞服饰、质朴的吊脚木楼,这些画面在他们笔下一张又一张,总也画不够。
这批用铅笔描绘的少数民族风情画,得到了方干民老师的赏识。此时他正兼任教务长,特意从中挑选了一部分,推荐到重庆参加展览。自己的习作受到老师肯定,并在社会上展出,朱德群和董希文都很受鼓励。
此时,日本侵略了越南,这些学生只好再度迁移,到四川,进入璧山县,一年后又来到了重庆城外的青木关。而父亲给的生活费早就花得分文不剩,朱德群此时全靠教育部发的“战区学生贷金”来维持。从小生长在衣食无忧的富足人家的朱德群,在战乱和流亡中才真切体验到什么叫饥饿。有意思的是,朱德群把父亲给的钱,不是用在吃或者逃难路上所需的日用品上,而是买了一大箱颜料跟着流亡。“我当时想,任何时候我都要‘禅定’于画画。战时颜料当然短缺,可是我的储备可以供我画‘抗战八年’。”
重庆在当时经常受到日本飞机轰炸,轰炸高峰时候,数十架飞机分成若干批,每两个小时出动一批,进行不间断的疯狂轰炸。警报整天不能解除。在生命随时可能消失的环境中,朱德群反倒不再注意安全,更加专注于事业的追求。他拿着笔,在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迁移中,朱德群把半壁江山都画进了800多张素描和油画中。
1941年,朱德群毕业后留校任教,时年二十一岁。
为了在动荡的年代中求得相对的稳定,不少同学都选择了去中学教书,朱德群则希望得到一份能够有时间画画的工作。当时艺专由吕凤子任校长,虽逢战时,吕凤子为艺术培养高级人才的雄心依旧不减,欲在艺专创办中国的第一所艺术研究院,实施计划依旧报呈教育部审批。
此举正合朱德群的心意,他一心希望能进行研究院攻读硕士学位。不想这个研究院的计划遭到教育部的否决,继续深造的愿望无法实现,吕凤子校长就留朱德群在学校里当了一名助教。
两年后,朱德群被中央大学聘为讲师,在建筑系教素描,同时兼任艺专的助教。这时候吴冠中在重庆大学当助教。两人又聚到了一起,加上董希文,三个人经常在一起探讨艺术。
当时战争时期,物资极度匮乏,连日常的水电供应都无法保障。有报纸曾刊登诗歌嘲讽当时的窘境。“电动虽设光常无,更有自来水易枯。名不副实君莫怪,此间毕竟是陪都。”在没电的夜晚,三名老师不能画画,就围坐在摇曳的蜡烛边探讨艺术,畅谈人生,憧憬未来。而他们谈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前往艺术之都巴黎。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们利用业余时间去中央大学旁听法语。
此时,一位朋友开了间工厂,需要聘请可靠的人担任总务主任,看中了朱德群忠厚稳重的人品,邀请他加盟,这样朱德群就有了一笔可观收入,只是需要利用没课的时间去工作。在别人看来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却根本不为所动,冒着得罪朋友的风险,断然拒绝。
除了绘画,朱德群不涉足任何领域,什么事情、什么亲密关系都不能让他与画笔分开。朱德群牢记林风眠校长曾说过的话,“艺术家的责任是自我道德的责任,如果一个青年学生头脑里充满了虚荣、贪婪,他的艺术也就完结了。”朱德群始终把“成为未来的艺术家或大艺术家”视为唯一的追求目标,为了这个目标而不惜放弃其他东西。
3.学期画作皆成空
1945年8月15日,八年抗战终于结束。随着战后工作的重建,合二为一的国立艺专重新一分为二。杭州艺专由潘天寿领导,重新回到杭州;北平美专在徐悲鸿的领导下,连同后来成立的中国艺术研究院一起回北平。而朱德群选择脱离母校,随中央大学迁往南京。此时,因战乱流离失所的人们纷纷走上了回家的路,都希望早日见到生死未卜的亲人们。
朱德群用多年心血,用了满满一箱子颜料,收录了浙、赣、湘、贵、滇和川六省沿路风情,创作了大批的油画和近千幅素描。这些画作无法随身携带。朱德群只好将油画全部留在重庆宿舍,选了一批素描装箱,轻装上路。没想到,他走水路,轮船行至安庆,遇到暴雨,狂狼颠簸中,朱德群和船客终于安全到岸。没想到回到家,他打开箱子,发现随身携带的素描在暴风雨中全部被水浸,八年心血全部化成纸浆。油画未带来,素描又一张都未保全,真让朱德群欲哭无泪。那些生动的画面含了他多少痴情,太多当时的情怀无法寻找。这让他痛苦不堪。
在南京安顿下来,不久朱德群和在徐州当小学校长的二哥联系上,分离十年之久的一家人终于见面了。从哥哥们口中,朱德群得知,日寇入侵家乡后,村子里成立了游击队,受到遏制的日本兵以灭绝人性的疯狂轰炸来报复。村子里大部分房子都被炸毁了,朱德群的家也在轰炸中被烧成废墟,祖父和父亲两代人珍藏的墨宝,以及朱德群从学校里带回来的无数习作都化成灰烬。父亲是被日本兵暴行中,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最终含恨而终的。
得知父亲在战乱时期已经去世,而他在几年后的此时才得知,这让朱德群不禁心如刀绞,哀痛万分。抗战胜利,举国欢庆。但是对朱德群而言,父亲去世未尽孝,多年心血画作荡然无存,真是进入人生的黯淡期。
战后不久,吴冠中以高居榜首的优异成绩,获得了公费赴法留学的资格,很快就办完手续,前往学子们梦寐以求的巴黎。
原来战争令派遣留学学生的工作一度中断多年,重新恢复后,虽然英美法等国都有名额,对积压多年的优秀学子来说,无疑是一种希望,但是这希望对这些大量学子来说,又很渺茫。朱德群因为法语学得不怎么好未报考,只得看着自己的好友吴冠中收拾行囊,远渡巴黎。
1947年,吴冠中离开南京前往上海,从那里搭邮轮前往法国。不久,杭州艺专高一级的同学赵无极也来到南京,为自费赴法留学到法国驻华大使馆办理签证事宜。
看着自己的同学公费自费的都去了世界艺术之都,开始圆学生时代的“朝圣”之梦。朱德群却对自己的梦想不敢想。
父亲在世时虽然不比赵无极父亲是个资金雄厚的银行家,但是为了儿子前途,从来不吝惜钱财,可惜的是老人已经长眠九泉。朱家的祖房被炸后,家中经济境况一落千丈,不要说已经没条件再向朱德群提供任何资助,何况身为七尺男儿此时不养家怎么能忍心再拖累家人。
不久,在孤独落寞中朱德群和同学柳汉复结婚。八年抗战胜利后,朱德群很快成家,第二年生下小女。朱德群初为人父,开始尽最大的努力,要让小家庭过上安定的生活。
但是不安定的时局很快打破了朱德群小家庭安稳的生活。妻子柳汉复的哥哥在台湾任《扫荡报》主编,得知朱德群心情郁闷,便来信邀请到台湾散心。没想到去了台湾后,朱德群很喜欢这个小岛的亚热带风光。不久朱德群和妻子就来到台湾发展。结果这一走,朱德群不得不将在南京三年画的五十余幅作品,全部寄放在同学家中,托他保管。随之战火纷飞,同学仓皇离开南京,几十年音信隔离,这些作品的下落更是无从探寻。
十几年的绘画创作,没想到朱德群在1949年前,一张作品都无法保留下来。这仿佛是种天意,要朱德群在今后的艺术探索道路上不断地创新,再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