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故宫活字典:朱家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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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戏曲伴生(2)

后来,新艳秋离开舞台已有四五十年,六十岁以下的观众不但没看过她的戏,甚至有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新艳秋这个人名。然而这位老演员一回到舞台,《六月雪》和《骂殿》两出戏,每一句唱,都得到全场一致掌声,一个唱段完毕更是全场沸腾,这种热劲在戏曲舞台下朱家溍认为还未见有第二人。他称新艳秋到了老年仍旧是一位能彻底征服全场观众的演员。有一次在人民剧场休息室里,朱家溍特意上前和她说起旧话,朱家溍说:“我看过你两出很少演的戏,一出是《霸王别姬》,刘砚亭的霸王,一出是你反串小生,演《黄鹤楼》的周瑜,杨小楼先生演赵云。”新艳秋听了高兴地大笑起来。她说:“大概现在没有第二个人看过我这两出戏。”

朱家溍许多朋友都是著名京剧演员,或者是著名的京剧票友。

朱家溍在十四岁就与京剧伶人万春交为好友。少年时代万春已经成名,在北京广德楼每天演大轴,叫座能力始终不衰,武生、老生的戏有数百出。不仅如此,每年北京第一舞台大合作的义务戏,杨小楼、余叔岩、马连良、高庆奎和四大名旦以及其他许多名角,要演一整夜的好戏。这样的阵容,万春以一个少年演员,在这里每次也必有他一出正戏。“就是他十七岁那年,我记得有一次他和余叔岩合作演《八大锤》。当时戏班舆论,都说‘万春虽然岁数小,可已经够上罡风了’,言其已升到高层。”万春虽然很小就大红起来,可是始终好学不倦。他能倾听观众的评论,直到晚年每次演完戏,再与朱家溍见面时,他总要问一句:“您看了没有,有什么意见?”后来,北京成立了北京市京剧昆曲振兴协会,万春是名誉会长,朱家溍还是顾问。

著名戏曲家翁偶虹还在戏迷时期,朱家溍就已经与他相识。朱家溍回忆:“当时我是一个十几岁的高中生。有一次到胡子钧先生家里去,看见屋里已经坐着一个客人,大约有20多岁,已经是一个成年人的气质,正在和胡老先生谈锣鼓点子,我进来之后就加入聊天,三个人谈得很热闹。胡先生并没给我介绍这位的名姓,到告辞出门之后,我们两人才互通姓名。我本来在报纸上已经看到过翁麟偶虹谈戏的文章.也看过他演《法门寺》中的刘瑾。我说了自己的姓名和当时用的笔名‘静春’以后,他也说知道我。他说:‘前些日子在《北洋画报》上看见你写的一篇《怀仲盛珍》,去年在哈尔飞(即西单剧场)看过你演的《八门金锁阵》。’”

两个人根据已有的印象一见如故,谈锋急转直下谈起戏来。胡宅在什刹海附近,两个戏迷出门顺着河沿走着聊天,绕过一圈觉得话还没说完,又绕一圈已经中午,两人才各自回家吃饭。从此两人成为朋友,常常一同听戏。记得当时杨小楼先生的水胜社长期在华乐戏院演出,每星期五夜戏,每星期日白天,有时还有郝寿臣先生的戏。朱家溍每星期五买票听戏,有时遇到偶虹。每星期日朱家溍就和翁偶虹等到大轴戏快要上场的时候进去,那就不买票了,因为在“坎子上的”的这个时候向来不查票,有空座就坐下,没空座就靠着大墙站着听一出。

两个戏迷不同的是,翁偶虹成了专业的编剧者,不再演戏;而朱家溍在业余时间则坚持学戏和不放过任何机会争取多演。

朱家溍有位皇族发小,也是位著名票友,朱家溍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京剧的知识。这位皇族后裔叫溥侗是载治之第五子,人称侗五爷,大家都叫他满洲红豆馆主溥西园。因为皇族奉旨在上书房读书,溥侗自幼按部就班地读经史,学作诗文,未到成年时已经显示了才华出众,不仅淹通诗书,而且写字作画也都有一种清新高逸的气质。国民政府因为他和溥仪是弟兄关系,而坚决不去伪满洲国,认为他是一位有坚定立场的爱国人士,于是请他到南京,并且给他一个“中央委员”的名义。从此溥侗居住在南京,有时回北平短期小住,也是偶然的事。

抗战胜利朱家溍从重庆到上海,曾和他见了一面,那个时候这位皇族后裔已经半身不遂。他坐在床上和朱家溍握手,笑呵呵的,毫无病容,还说:“《北诈》尉迟敬德有句词:‘真病好害,假病难装。’我现在真下不了地,真病可不好害。”

朱家溍称溥侗的戏是“文武昆乱不挡”,并且在戏曲音乐方面也是“六场通透”。据说他从前学戏的时候,是这样一个宗旨:某一出戏谁演得最好,就重金请谁来教,如谭鑫培、王楞仙、陈德霖、黄润甫、罗寿山、钱金福、梅雨田、方星樵等都教过他。

朱家溍说:“我看过他演的戏,老生的有《打棍出箱》、《坐楼杀惜》,昆腔老生戏有《搜山打车》、《别母乱箭》、《弹词》,花脸戏有《山门》、《刀会》,小生戏有《奇双会》的赵宠,小花脸戏有《连升店》的店家、《青石山》的王老道、昆腔《风筝误》的丑小姐。这都是朱家溍亲眼看过的,还有更多是没看过的,例如他还能演《金山寺》里的白蛇,是向陈德霖学的。溥侗演戏和他写字作画给人的感觉一样,就是觉得他清新高逸的气质是许多专业演员所难比的。”

朱家溍回忆溥侗当年演戏,也不是每一出戏都在一个水平,有出《搜山打车》,至今已隔近六十年,仍觉得溥侗演得淋漓尽致,有声有色。《别母乱箭》也是在开明演的,罗福山的周母,赵芝香的周夫人,冯惠林的周公子,钱金福的一只虎。这天是“同志救济会”举办的义务戏,连演两天,第一天除《别母乱箭》之外,还有杨小楼先生的《连环套》,余叔岩、陈德霖二位先生的《南天门》,第二天溥侗和陈德霖的《奇双会》,杨余合演的《八大锤》。溥侗这两天的戏,都是夹在杨余之间,又有天赋的缺点嗓子问题,可是相形之下并不逊色,还能随心地发挥,足以说明他表演艺术的分量。

朱家溍发现《单刀会》中溥侗演的关羽比现代京剧演员演得漂亮。溥侗是揉脸,不勾油红,夫子盔是老式的,高矮合适,绒球很少,扮相威严端庄。戏里周仓面向外吩咐“把船缓缓而行”,和关羽背对背走“云步”转过身来,在开船的唢呐声中,关羽拈须看水,然后端坐椅子上,没有一般演《单刀会》两边三指的身段,显着简练大方。关羽在唱“恰怎生闹吵把三军列”时,宝剑并不拿在手中,只是拔出一段剑,随后就还原在鞘中。在唱这支曲子时,溥侗右手按剑,左手抓住鲁肃的手腕。这样既合理,身段又好做,相也好看。

溥侗的小花脸戏是罗寿山的传授,朱家溍看过的几出都是在堂会上。《连升店》是兄弟二人演的,伦四爷演王明芳,侗五爷演店家。戏里王明芳得中之后,店家给他换新衣,照例有句词说:“这是老掌柜想穿,做得没穿就死了。今天您穿上简直像我爸爸。”那天溥侗没说“像我爸爸”,只说“简直像老掌柜的”,台下仍然哄堂大笑,因为他们是亲兄弟。《青石山》卖符的王老道,是在傅沅叔世丈家,石老娘胡同藏园堂会演的。票友钟林演关平,钟林的哥哥铨林,字燕平,演周家苍头。当时社会上称他们弟兄铨大爷、钟四爷。王老道画第一道符,叫苍头“贴在你们家大门上”,第二道符应该说“贴在你们家后门上”。那天王老道画第二道符,叫苍头“贴在黑芝麻胡同”。台下观众很多都知道铨大爷、钟四爷住在南锣鼓巷沙井胡同,其后胡同就是黑芝麻胡同,所以这句现抓的哏也来一个哄堂大笑。

朱家溍没向溥侗学过整出的戏,但在听他聊天时却受益不浅。朱家溍称自己学京戏的同时,又学昆腔,就是听他的话;唱武生,也唱花脸、老生、小生,也是受他的影响。黄宗江爱看朱家溍演戏,可以说是他的知音,曾经开玩笑,叫朱家溍“朱豆馆主”。豆馆主是溥侗的号。朱家溍自谦道:“我会的太少,无法和溥侗先生相比。”

张伯驹是位著名的收藏家,也是一名有名的戏迷。他比朱家溍大上十多岁,都是喜欢传统书画,又都是出了名的戏迷,两人的相识仿佛是自然的。但是真正的相识却也偶然。

朱家溍回忆:“我的父亲翼庵先生平生收藏法书名画及各种器物,所以琉璃厂各古玩铺都经常往我家送东西,我和他们非常熟悉,也常到琉璃厂去。有一次在惠古斋,遇见伯驹,惠古斋掌柜的柳春农给我们俩人介绍的,当时我二十岁。我还记得那天我在低头看一个高澹游《万峰秋霁图》卷,柳春农陪着我的时候,忽然听他自言自语地说:‘张大爷来了,四爷您慢慢看,我先去招呼一下。’说着话他就迎上去,徒弟已经开门,进来一位细高身材、三十多岁、在戏院也常遇见的人。我听别人说过,他就是张伯驹,但因为没人介绍,没说过话,所以我仍低头看画,柳春农陪他坐着。惠古斋在厂东门里,路南的古玩铺如吉珍斋、韵古斋等等都是老字号,惠古斋当时是路南的新字号,匾额是我父亲写的。柳春农是一个很能干的人,琉璃厂的同行们都叫他小柳。当时古玩行业中有几个人,如尊古斋小焦、虹光阁小杜、惠古斋小柳,都是岁数并不算太小,而以小称,大概是因为他们都能说会道很让人喜欢的缘故。当时我看完把卷子卷好,小柳看我和伯驹两人都没有主动要互相说话的意思,就笑容满面地给介绍了。我们寒喧了几句,当时我觉得伯驹说话声音很低,好像也不爱说话,所以我也不和他说话。这时候小柳就两边说,施展他的周旋本领,一个人谈笑风生,风雨不透,可是我和伯驹始终没谈下去,坐了一会我就走了。

“第二次是在丰润张孟嘉先生家里,孟嘉先生是一位画家,又是长我两辈的亲戚,他藏有一幅王烟客的《晓岚图》轴,一个王石谷的青绿山水长卷。伯驹这次是来看这两件东西的,我因为早已看过,所以那一次我也没有久坐。此后有时遇见不过点头而已,就是这样淡淡如水之交。这其间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很长时间根本没见面。

“1951年为了抗美援朝,我们故宫博物院的业余京剧团发起捐献武器的义演。从正月开始每周演出两场或三场,参加演出的有一部分故宫的职工,同时还有专业演员参加。有一次我演《长坂坡》,散戏正在卸妆的时候,看见伯驹进后台来了,‘真正杨派的《长坂坡》!现在演《长坂坡》赵云没有能够上杨派的,只有你这一份。’他还没走到我面前,就大声地把话说完。我连忙说:‘你过奖了,我很想听听你有什么意见。’我一边洗脸,换衣裳,一边我们就没完没了地谈起杨小楼。这时候刘砚芳先生也过来,我们三人一同散步到景山东街马神庙路南的一个四川小馆吃晚饭。席间伯驹说想参加演几次,当时商量妥当,订好戏码。从次一个星期开始,共演出四次。一次是我演《青山石》,伯驹扮吕洞宾。二次是我演《拿高登》,他在压轴演《打棍出箱》。三次是他演《摘缨会》,我扮唐蛟。第四次是《阳平关》,他演黄忠,我演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