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故宫活字典:朱家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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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世家生活(3)

那时候天灾人祸多事之秋,日本人“九一八”、“一二八”、进攻冀热察,朱家溍赴宋哲元29军学习刺杀、射击,志在模仿岳武穆精忠报国。“八一三”上海抗战,他和同学赴南京请愿,在铁道上卧轨向政府死谏。至于为什么没投八路,老人家嘿然一笑,说当时不知道有八路。

辅仁大学是天主教会办的学校,经费由梵蒂冈教廷直接拨给,所以日本占领北平以后对辅仁大学未加干预,朱家溍在这里的大学生活,犹如世外桃源。

4. 世家和蜗居

朱家溍晚年只住院子西南角的两间耳房。与原来的宅第相比,朱家溍的住房真是个小旮旯,因此,启功先生戏称“蜗居”,并亲笔题写“蜗居”二字,朱家溍将其挂在墙上。有人称朱家溍的家这么狭小,与他为国家捐赠的上亿元文物比起来,让人难以置信。朱家溍解释“蜗居”的含义时,说:“这不仅仅指表面上我的居室,而是我这样认为,一个人如果认定自己‘窝’在这儿了,也就快乐了。”

朱家溍说“我父亲买了这所房子,我们尽量不给它改变。所以到现在,你看这个山墙,这个山墙,墙角下面这个砖,这是城砖做起来的。这种房子在府邸格局中也是很少的,从这点来说这房子品格非常之好,第一流,可以说是社会上特级的。”

穿外间小屋而过,是西南角的一块空地,方圆二十多平米,是个小小天井,里面栽花种草,植树架藤,有豆架,有虫鸣。若从里屋的窗户向外望,刚好面对这一小小庭院。春花秋月,雪夜霜晨,时时观赏,拉近了人与自然的距离。朱家溍苦中求乐,模仿乾隆燕京八景:两棵太平花叫“太平双瑞”,花下面的狗尿苔叫“玉芝呈祥”,房前的葫芦架叫“壶中天地”,两棵老丁香叫“香雪春风”,甬道两侧的紫色牵牛花叫“紫云绕径”,墙角边的向日葵叫“映日金轮”,窗棂外的老槐树叫“槐窗月色”,房后的杏树叫“红杏朝晖”。所有这些,仅是逃避群众运动、远离浮躁的“穷开心”。朱家溍曾对人说:“故宫也给我分了单元房,那边的生活条件比这儿方便好多,起码卫生设施全。可我还舍不得离开这儿,就为了这个小角落,可以跟自然沟通。”

其实,朱家溍还没说出另一半的好,那就是里屋的陈设。在外间屋的东墙靠南窗的地方有一对老式的木制扶手椅,朱家溍常坐在那里休息,环四壁而望,墙上挂着他着戏装的照片和一张年轻时着戏装的小油画画像。里屋有一张单人床和写字台、桌椅等物。两间屋里这些家具一放,空间就很逼仄了。屋子虽小,都是朱家几十年不曾改变的简朴的用具,中间一张四方桌,紫檀的,临窗一张长条形书案,红木的,桌上陈设有明代理学家陈白沙的砚台,清朝刘墉亲自刻铭的紫檀笔筒以及纪晓岚的笔搁。朱家溍对客人逐样介绍后,特意强调,“紫檀也分不同等级,我这个笔筒的紫檀最好,比桌子的紫檀可强。”朱家溍又教客人一招,“买个猪毛刷子天天来回蹭,又光又亮,保护木头。”说着,他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猪毛刷子,一来一回在桌子上蹭起来,还说:“我每天也拿蹭桌子来活动身体,挺好。”坐于窗前,眺望庭院,真感到外边春风桃李,里边几案精严,称得上天造地设。

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朱家一直是个12寸的小电视机。每逢冬季,屋子就要升上蜂窝煤炉子,那炉子上坐着白铁水壶,冒着热气。屋里被煤炉占去一方。朱家溍不以为然,还把院内的花草搬进屋里,与他一起过冬。炉子挨着一张八仙桌,他就在这张桌子上摊开稿子,堆起书,在此写作。朱家溍的很多鸿篇著作,正是在这里酝酿和完成的。

1989年春天,台湾作家高阳第一次来北京,他第一个想去的地方就是故宫,而来故宫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朱家溍。“来吧,我随时都欢迎。”朱家溍以他特有的口气,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天近中午,高阳迈进朱家溍在故宫城隍庙的办公室,两位从未谋面却神交已久的学者会面了。高阳十分崇敬朱家溍,且比朱家溍年轻,因此进得屋来便首先拱手问候朱家溍。朱家溍像接待熟人一样:“请坐吧,我这儿随便。”记得当时朱家溍由高阳的家事说起,又说到高阳在北京的本家亲戚以及自己与这些亲戚的交往。如果单从两家人来往的辈分来讲,朱家溍要长高阳一辈,高阳听罢立即起身行一鞠躬礼。朱家溍拉家常似的一席话,便使这两位学者的关系变得既像是久违的老友,又像是久未走动的一家人,他们以后的交谈如水乳交融,气氛十分融洽。朱家溍已记不住具体谈了些什么问题,总之是徜徉在他们都十分感兴趣的有关历史的问题之中。时间过得很快,直到有人来提醒朱家溍应该吃中午饭了,他们才发现已经过了12点,但仍意犹未尽。临分手,高阳送给朱家溍一把台湾产的折叠伞和香烟。朱家溍送给高阳一本刚出版的自己的新作。事后,朱家溍谈到对高阳送的小礼物,十分认真而诙谐地笑着说:“我可没钱送高阳礼。”

朱家溍将上亿家藏捐献后,还是有不少收藏家上门探访。有一藏家想朱家溍必定留有把玩的文房四宝,便上门探询朱家溍,“我久想看您的砚,好则一方足已。可否。”朱家溍故作微嗔,说“你——还不知道,最后十方好砚都捐给了承德博物馆。”藏家不为所动,仍坚持己愿,一个真正的玩砚大家,不可能身边、掌上无砚可弄。朱家溍无可奈何,一边往里屋走,一边说:“我就留了一方——是我写字带玩的。”不一会儿,朱家溍从里屋手捧一大紫檀盒端砚出来。原来这是一方皇家溥杰藏砚,即以颜色论,紫红色,甚至珍奇。

朱家溍曾专门撰文写父亲收藏的两方顾二娘制砚。顾二娘是清代著名的制砚家,苏州人。她曾给著名藏砚家黄任制砚。当时黄任有一块很珍贵的端石,爱不释手,已有十年。顾二娘看了也很喜欢,就为他精心雕成一砚台。黄仁钦佩顾二娘的技艺,赋诗曰:“一寸干将切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如何轧轧鸣机手,割遍端州十里溪。”这首诗传诵很广。朱家收藏的菌砚,是一片端溪上等子石,石质细腻温润,又布满胭脂晕、火等特点,与菌相近,天然形态与菌相似。另一块云凤砚,正面上端有一个小而有眼睛的石眼,被用作凤目,俯视下方炯炯有神。凤体半遮以流云,只现首尾,显示翎羽腾闪之态,格外生动而又省工。背面数眼用作尾翎,具见巧思。凤羽和凤毛用不同刀法,显示出质感软硬的区别,可谓骨韵兼绝。

朱家溍先生在《故宫退食录》中讲,他的夫人赵仲巽有一玉簪,上面镶着一个小葫芦,只有三分长。玉钗是用碧玉做成的一根竹杖形,在杖端用赤金打成绦带拴在葫芦腰,下垂一个绦结,看上去简洁雅致。赵仲巽的外祖是一位榜眼公,官至清代理藩院尚书。榜眼公有两个妹妹都不出嫁,家里人称这两位老姑娘为“五老爷”、“六老爷”。这个三分长的小葫芦就是五老爷种的。五老爷是一位诗画兼能的才女,喜欢听戏、游山、栽花、养鱼等,又善于培植各种盆景。其中有两盆小葫芦,所谓小者也都有二寸来长,有一年秋天结了几个一寸左右的,其中一个最小的就是那个三分长的小葫芦。这位五老爷精心用意地保护,一直到初冬天气,每天还从屋里搬到廊檐上追太阳,总算长老了没出毛病。五老爷向仲巽说:“可惜配不上对,要再有一个一般大的,给妞镶一对耳坠子多好。”仲巽说:“您自己镶一个首饰戴两把头上,多好。您今年整生日,镶一个戳枝花,葫芦就像老寿星拐棍上挂的一样。”五老爷说:“福禄寿三星未免太俗气了。”仲巽说:“嫌俗气就别联系老寿星。苏东坡的诗,有‘野饮花间百物无,枝头惟挂一葫芦’的句子。我给您出个主意,叫玉作坊用碧玉给琢一根竹杖形的戳枝,叫三阳金店用足赤打一个绦带结子把葫芦镶上,岂不是一件有诗意的首饰。”五老爷就照这样办了,后来五老爷把这件竹杖小葫芦给了外孙女赵仲巽。王公贵府家中有贵物,朱家溍想起夫人的这件金绦小葫芦碧玉簪,喜欢这里面的故事,可惜这葫芦玉簪最终不知流落何处,朱家溍说自己在“文革”前还见过,大约也毁在了“文革”中,可惜了五老爷的一番苦心经营。

朱家溍时有外出交流的时候。他去香港,别人说,那时去香港一趟不容易,一块儿的人都抓紧时间逛街购物,惟独朱家溍不怎么上街,只在宾馆房间休息。有人问为什么,朱家溍一时间还被问愣了,想了想,说:“香港有什么可看的?除了楼就是楼,没什么古迹。要说购物,我是一点兴趣没有,所以也就在宾馆里呆着,看看书。”朱家溍的兴趣主要在文物和图书上,不过除了研究传统文化,先生的生活和乐趣也非常丰富。

朱家溍在晚年一直骑的自行车,还是皇家血统纯正的名车。这是朱家溍在1946年买的英格兰BCC制造的“大力神”(Heracles)。而解放前他骑的“三枪”。“三枪”是英国伯明翰小型武器公司(Birminghan Short Arms Co.,LTD)名牌,商标是三支交织在一起的“来福”,被老北京称作“三枪”。当年骑“三枪”比现在开奥迪A8还牛,与其争锋的是英格兰诺丁汉的蓝岺(The Raleigh Norttingham England),俗称“凤头儿”。蓝岺(凤头儿)1960年买下造“大力神”的BCC工厂,其品牌“大力神”(Heracles)则被AMF买走,AMF是现在最著名的“山地自行车”。

朱家溍诙谐风趣,很重视仪表,在许多重要场合和学术活动中,西服穿得十分得体,休闲的衣服也很有品位,颇有老派英国绅士风度。那些毕业于燕京、辅仁的长辈,通常喜欢穿苏格兰花格子绒布衬衣,骑凤头、汉牌自行车,抽英国三B烟斗,会吃西餐,能说一口流利英文。这些特征在朱家溍身上也是有的,这也是他对四十年代辅仁大学生活的情结。就是晚年重病时,朱家溍住进305医院,有朋友带去一些西式肠子面包和沙拉等,他会很高兴地说“今天晚上有西餐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