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民主可能导致缺乏共识。民主意味着竞争，竞争意味着存在分歧。但存在分歧并不意味着不需要达成共识。恰恰相反，如果一个社会不能达成基本的价值共识，那么这个社会将无法前行，因为一个缺乏共识的社会，必然无法制定出社会成员能够普遍遵循的规则，政府的各种政策措施在实践中也必然遭遇各种形式的抵制而无法实行。但如何让持不同价值见解的人们达成价值共识，不仅是一个理论难题，更是一个现实难题。很多学者为此做出了不懈的探索，提出了各种不同的解决办法。在这个问题上，经过长期发展，西方成熟稳定的民主制度已经形成并能自觉遵循一个重要原则，这就是现代政治学中的“忠于反对”原则。简言之，这种原则的含义是：一个实行民主制度（确切说实行民主选举）的国家要在保持基本的社会稳定，所有的主要政治派别（执政党和反对党）都必须在一些重大价值观上达成共识。民主只有在“忠于反对”的情况下才能获得稳定，社会只有在“忠于反对”的情况下才能获得发展。如果缺乏“忠于反对”的政治文化，竞选失败者从根本上不能接受获胜者的执政理念，经济发展将成为空谈，因为由选举获胜者组成的中央政府推出的各种经济政策都可能会遭到反对者或明或暗的抵制和反对，致使经济政策无法落实。就印度的情况来看，应当说，在获得国家独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虽然国大党一党独大、长期执政，在印度各个政治派别之间是存在共识的，这个共识就是使印度尽快脱离殖民时代落后局面，实现国家的现代化。但随着印度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各个政治派别政治理念的差异逐渐显现，各个社会阶层利益得失的差别逐渐加大，原有的共识被逐渐打破，但新的共识却没有建立起来。特别是起始于上个世纪90年代的改革开放，原本是印度政府为解决当时面临的经济困境而采取的一项临时举措。这就意味着当时推出各种政策只是由少数政治精英推出而未经广泛讨论，或者说（对改革开放的）共识只存在于富人、文化人和有权有势的人当中，但并没有为穷人、无声无息的人们所接受。（［印］迪潘克·纳亚尔：《经济发展和政治民主》，［印］《经济政治周刊》，1998年12月5日，第3129页。）但问题是，这个未经广泛讨论、缺乏共识的改革开放后来却变成了印度的长期国家战略，印度原有的发展模式和社会格局也被改革开放所改变。更为严重的问题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持续深入，并不是所有的印度人都从快速发展的经济中获得了相应的收益，只有少部分人成为了经济发展的受益者，绝大部分下层民众则已经被排斥在了经济发展之外，相对剥夺感日益严重。在这种情况下，印度社会在对国家未来的发展方向上就再也很难达成共识，因为不同政治派别和不同社会阶层的主要关注点已经不同，追求的目标也已不同。少数享受了经济发展成果的社会阶层以及一直怀有大国梦的执政阶层的主要关注点是增长和效率问题，而多数被排斥在经济发展之外的下层民众和相应的一些政治派别的主要关注点则是平等和公正问题。比如，印度左翼政党从上个世纪80年代就对拉吉夫·甘地的改革政策持批评态度，指责他的改革是为资产阶级谋利益，说他不了解印度，不知道广大穷人的疾苦，批评他的政策是使贫者益贫，富者益富。（林承节：《独立后的印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602页。）有一个巧合值得研究者注意，印度从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开始实行改革开放政策，而也正是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一个政党能够在大选中获得绝对多数，联合政府也由此成为印度政坛的常态。我们认为，对改革开放政策缺乏共识是造成这种局面的一个重要原因。共识的缺乏造成不同党派以及同一党派不同派别之间围绕一些经济政策展开激烈斗争，党派的分裂和组合也因此成为经常现象。当然，这种斗争带来的结果也不仅仅是负面的。由于每一项政策的出台都要经过多方博弈，所以在很大程度上能够避免仓促决策带来的失误。但是，作为一个经济仍然十分落后的发展中国家，在事关经济发展方向等重大问题上不能达成共识，一些重要经济政策往往因为各方利益难以协调而无法出台或无法落实，必然影响经济发展。这种状况引起印度经济界的担忧。经济界为此曾强烈呼吁印度各主要政党停止争吵，就经济改革达成共识。但在政治利益大于经济利益的政界人士那里，这种呼吁显然得不到应有回应。一位国大党领导人甚至直言，共识完全是骗人的和不可能的。（［印］A.斯纳克：《经济改革的政治共识：可能吗》，［印］《经济政治周刊》，1999年6月19日，第1562页。）可以预见，共识的缺乏必将伴随印度现代化的整个过程，各种不同的利益集团在其中的斗争将使印度现代化充满坎坷与波折。
第六节讨论：民主是否是印度现代化的制度优势
当前，很多人在谈论印度现代化模式时，总是把“民主”列为印度最大的制度优势。这种观点认为，由于印度实行的是西方式民主政治，所以相比较一些所谓的“非民主国家”，印度的经济发展更具有可持续性。“非民主国家”由于政治高度集权，政府具有高度权威，可以在一段时间内动员所有资源集中力量发展经济，因而可能取得较快的发展速度，但如果政治上不进行民主化改革，经济上发展终究无法持续，现代化进程可能会中断。而实行西方式民主的印度则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那么，民主究竟是印度崛起的助力还是阻力呢？
我们认为，对这个问题，不可一概而论，不能简单给予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一方面，对于印度来说，民主的确具有不可替代的积极作用。印度种族多样，语言繁多，宗教传统和文化习惯千差万别，各地地形、气候和经济发展水平千差万别。在这种复杂多样的国情下，如果政局不稳、政策不当，很容易导致国家的分裂和社会的动荡，但印度独立以来，虽然民族冲突、教派纷争、政治斗争十分激烈，经济发展也并不顺利，但却并未因此而四分五裂，各种不同团体、信仰和意识形态都能和平共处、相互竞争。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民主制度，因为印度的联邦制和议会民主制能够把各种民族、宗教、种姓利益代表集团纳入其内，让人们在其中表达自己的诉求和不满，议会成为调解和缓冲各种利益矛盾的重要场所。正如印度政策研究中心主任帕南迪卡所指出的：无论以何种标准来衡量，它（议会民主制）都不是最有效率的，然而它具有内在的稳定性。（Introduction，in V.A.Pai Panderer Ed，Fifty Years of Sara High lights and Shadows，p.3.）但另一方面，对于印度来说，民主也不是万能的。目前，包括发展中国家很多所谓精英人士在内，很多人都将民主，确切地说是西方式民主，列为发展中国家现代化应当追求的主要目标。这其中固然有西方强势推行的因素，但更重要的因素恐怕还是民主在西方国家获得的成功。发展中国家的人们看到实行民主制度的西方国家政治透明清廉、经济持续发展、社会自由平等，虽然这些国家偶尔也会遭遇挫折和危机，但总体上不会发生剧烈动荡，民众对未来有稳定预期，是一个健康而成熟的国家。显然，如果发展中国家实行西方式民主制度之后也能达到西方国家目前的发展水平，当然是最理想的选择，是值得为之奋斗的目标。然而，现实情况却不是这样。民主在西方国家获得了成功，但在很多发展中国家民主却成为经济落后、政治腐败、社会动荡的代名词。这说明，西方式民主在向发展中国家传递过程中出现了水土不服。
就印度来说，虽然其民主实践效果已经算是发展中国家最为成功的案例之一，但从印度实行民主制度60多年来的实践考察，迄今为止民主并未成为印度崛起的助力，印度仍然是一个人类发展水平很低的国家。（UNDP，Human Development Report，Oxford，1999.《世界概览》2010年10月28日。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worldlook/1/297505.shtml）如果我们以“防治腐败”和“发展经济”这两个对发展中国家来说最为关键的两个问题作为考察对象，就可以看出，迄今为止，印度在这两个方面的表现并未因其实行西方式民主而比其它发展中国家表现得更为优秀。
一、关于印度民主制度与防治腐败的关系
腐败在任何国家都会发生，但在各种政治经济管理制度都还不健全的发展中国家尤为严重，而腐败对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危害程度最大。因为它引起的社会动荡和政治失败可以随时终结政府为实现现代化而采取的各种政策措施。如何治理腐败问题，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的腐败问题一直是一个十分热门的话题。对此，很多人开出了不同的药方，其中最为流行的药方是实行西方式民主。但印度的情况却显示问题可能并非如此简单，西方式民主未必能从根本上解决发展中国家的腐败问题。印度的议会民主制已经运行60多年，但印度至今仍然面临着严重的腐败问题，各种腐败丑闻层出不穷，被认为是世界上腐败最严重的国家之一。根据“透明国际”公布的2010年全球清廉指数排行榜，在178个国家和地区中，印度排在87位，属腐败严重国家。按照“透明国际”对腐败程度的划分，得分在2.5到5.0之间属于腐败比较严重的经济体。印度的得分是3.3。
在印度这个泱泱民主大国，腐败的顽症已经深入各个角落、方方面面。贪赃枉法业已成为印度官场中的“铁律”，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不腐败比腐败要难的多。曾被美国《时代》周刊在公元2004年隆重推出的全印杰出公务员——比哈尔邦首府巴特那地区行政长官古塔姆·戈斯瓦米，竟然在2004年负责该地区的洪水救灾工作中分两次将1.7亿卢比（约合390多万美元）救灾款偷偷塞进了个人腰包，并在2005年5月罪行即将败露后逃之夭夭，时至今日仍找不到他的下落。（《印度是世界上最腐败的国家》，《环球风云铁血论坛》，http：//bbs.tiexue.net/bbs33-0-1.html）贪官甚至对国家举办的大型运动项目也敢动手。2010年英联邦在印度召开一次盛大的运动会，其主持官员则利用此机大捞特捞，运动会组委会印度奥委会主席卡尔曼迪被印度媒体曝光天价采购，获取10亿卢比回扣，已被捕查办。（《印度奥委会主席被捕解职因英联邦运动会腐败案》，新华社2011年4月27日。）
这显然与世界上最大民主国家的名声完全不符，更与西方式民主理论所描绘的美丽图景完全不符。正如有评论指出的，腐败在印度的官僚、政客和商人中间非常猖獗，人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法新社，2005年8月4日电）。已经被广泛地接受为生活中一个不可避免的特征。在印度，由于政府控制经济太多，严重的寻租行为随处可见，比如，一些大企业为使其产品获得垄断控制，就采取贿赂许可证发放当局的办法，通过钻法律的空子，他们还能通过发放红利股来成倍地增加公司的股本。印度规模最大的财团瑞莱恩斯集团的控制者安巴尼家族与印度政界的关系相当密切，他们通过各种方式影响政府高级官员甚至印度总理本人，使印度政府颁布了多项对瑞莱恩斯有利的产业政策。特别需要强调的是，在现代西方议会民主制国家，被成为第四种权力的新闻媒体是监督政府、揭露腐败的重要渠道，但在同样实行议会民主制的印度，这个渠道却常常无法发挥作用。比如，自上个世纪70年代以来，印度新闻界曾三次对涉及总理的丑闻进行曝光，但却没有一次成功将总理绳之以法；2001年印度新闻界曝光军火受贿事件，不久3名记者却分别以不同理由被控犯法，虽然在各类记者组织强大压力下，3名记者最终被免除牢狱之灾，但问题最后也不了了之。这些都反映出印度媒体自由度明显受到制约，其根源在于印度新闻业主要控制在少数家族财团中，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新闻媒体在与政府斗争，但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财团与财团、在野派与在朝派之间的斗争，并不是为维护民众利益和国家利益而斗争。可以说，某种程度上腐败在印度已经制度化、常态化。
印度贪腐行为已到了民众忍无可忍的程度。2011年8月28日，一个退伍军人、74岁的老先生安纳，学习老圣雄甘地榜样进行为期13天的绝食反腐抗斗运动。老翁安纳以“如果政府再不采取措施通过旨在反腐的公民监察法，那么我将绝食至死”的誓言，如此点燃了印度全民反腐火炬。反响甚大，轰动世界，最后辛格政府不得不答应安纳的要求。
显然，民主并未能解决印度的腐败问题。与此相反，很多时候印度式民主制度是造成腐败丛生的重要根源。（廖燃（“透明国际”南亚及大中华区主任）：《你不知道的印度腐败》，《同舟共进》，200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