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好在一个‘联’字。熔北大、清华、南开三校的校风于一炉,集三校学贯中西的著名学者于一堂,可谓大师云集,群星璀璨。”
——林家翘
1937年7月,林家翘以优异成绩完成了在清华园的大学学习。然而,战争的狂风暴雨已经无情地降临华夏大地。
从19世纪末开始,中国与日本之间的国家关系逐渐紧张。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国力日渐强盛,而中国社会经历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统治之后,虽然号称东方大国,实际上已经无力控制国内外的局面。日本觊觎亚洲各国的利益由来已久,为了达到霸占东亚各国资源的目的,它不惜与近邻中国大打出手,以扳倒这个中央大国。
从争夺中国的藩属国开始,日本一步步走出了本国四岛,势力范围不断扩张。19世纪70年代,日本将最后一位琉球国王流放到东京,悍然宣布“废琉置县”,将琉球国改为冲绳县,明目张胆吞并了琉球群岛。
之后,日本再利用朝鲜内部的新旧势力之争,不断与中国争夺对朝鲜半岛的控制权。1894年,日本利用朝鲜爆发“东学党”农民起义的机会出兵朝鲜,挑起战争。经过中日甲午海战,清政府一败涂地,被迫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拱手割让台湾、澎湖等大片领土,赔偿巨额战争赔款,强加给中国人民以沉重负担。
甲午战争的失败暴露了晚清政府的腐败无能、外强中干,日本则在战争中攫取了巨大利益,仅巨额战争赔款一项就达2亿两白银,是当时日本政府年度财政收入的3倍。战争带来的甜头极大地刺激了日本侵略扩张的欲望,侵略中国更多领土已经成为日本军国主义的下一个目标。
1931年9月18日,日本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对垂涎已久的中国东北发动了袭击。在短短4个多月内,日军侵占了相当于日本国土3.5倍的中国东北三省。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1935年11月18日,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北京大学教授胡适等平津各大学校长教授,联名公开发表宣言,坚决反对汉奸卖国阴谋,动员全国对敌抵抗。此时传来冀察政务委员会将于12月9日成立的消息,卖国傀儡政权“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策动“华北五省自治运动”,企图把华北变为第二个“满洲国”。身处危机最前沿的北京青年学生和爱国知识分子沸腾了,清华大学救国会散发的《告全国民众书》喊出了爱国学生们的共同心声:“现在,一切幻想,都给铁的事实粉碎了!安心读书吗?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北京各个高校充满了同仇敌忾的气氛,青年学生们决定走上街头,将请愿活动定于12月9日。
1935年12月9日的清晨,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北京城被无情的严寒笼罩着。清华园里的苍松古柏挺立在凛冽寒风中,虽然高大的躯干上布满了扭曲的裂缝,但奋力挣扎直冲云霄的纹路却浑然充满张力,仿佛蕴含着深厚粗犷的生命力。
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的学子们群情激奋,充满爱国热忱的请愿队伍从这里出发了。清华和燕京两所大学地处西北郊,请愿队伍要徒步走十几公里,穿过西直门进入北京城。爱国学子们边行进边宣传,高呼“停止内战,一致抗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口号,队伍不断壮大。在请愿游行队伍中,依稀可见一个清瘦的身影,他就是林家翘。据林先生回忆,他参加了进城的游行队伍,但由于西直门被强迫关闭,请愿学子们被挡在了城外。
在日寇侵占华北这一年,十九岁的林家翘已经成为清华大学三年级学生。青年林家翘耳闻目睹了国家的苦难,深深感受到国弱则受外敌之辱。他常常熟读梁启超先生的《少年中国说》:“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这些充满热情和期望的语句使他热血沸腾,不断激励着内心振兴中华的渴望,也坚定了科学救国的志向。
1937年7月7日,日军利用军事演习挑起事端,向北京南郊卢沟桥一带的中国守军发起进攻,制造了“卢沟桥事变”,发动了蓄谋已久的全面侵华战争。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在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之下,中华民族面临着生死存亡的考验。
林家翘先生回忆说:“七七事变前夕正是九级毕业的时候,在毕业典礼上,空气中有一种异乎往常的凝重气息。同学们唱着朱自清先生写的九级级歌,(清华九级级歌由著名散文家、诗人和学者朱自清先生编写。级歌编写于1937年。当时正值国家危亡之际,这首九级级歌写得雄壮、豪迈,道出了学子们对国家局
势的关注。歌词内容是:“莽莽平原,漠漠长天,举眼破碎河山。同学少年,同学少年,来挽既倒狂澜。去向民间,去向民间,国家元气在民间。莫怕艰难,莫怕熬
煎,戮力同心全在咱。”)倾吐着抗战的心声;七七事变时,我正在校园内,敌人进攻卢沟桥,校内可以很清楚地听见枪炮之声。大家早就认定战争难以避免,所以虽然心中愤怒,却也没有慌张。8月份国民政府命令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在湖南长沙组建临时大学。大家就开始按照学校的要求把贵重的教学设备、书籍文献整理好,准备搬迁。”
早在1935年,由于感受到日益临近的日寇威胁,清华大学就已经未雨绸缪,开始酝酿学校的保护措施。1937年底,三校汇集华中重镇长沙,租借圣经学院,成立了“国立长沙联合大学”,并一度开学授课,这便是西南联大的前身。
1937年7月,林家翘从物理系毕业,随即留校担任了助教,并随着清华大学的师生一起搬到了长沙。然而日寇的铁蹄已经步步紧逼,1937年底,南京沦陷,武汉告急,日本侵略军自华北及长江一带节节进逼,局势日紧。长沙临时大学的教学随即中断,奉国民政府教育部命令,决定迁往中国腹地的云南省昆明市。1938年2月中旬,国立长沙联合大学开始搬迁。人员分成两路,一路主要是一些教员及其家属和一些女生,他们经粤汉路至广州,取道香港至越南海防、河内,而后经滇越路进入云南;一路则主要是由曾昭伦、李继侗、闻一多等11名教员,率数百名学生组成的“湘黔滇旅行团”,由湖南、贵州,步行抵达云南昆明,行程3500里,历时68天,这便是著名的“大学长征”。1938年4月终于完成了迁移,4月2日,奉国民政府教育部令,临时大学正式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5月4日正式开课。
在自己祖国的土地上,却不能自由安全地通行,这使林家翘的内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中华民族勤劳、淳朴又爱好和平,国家的衰弱,科学的落后,致使遭受列强任意欺凌,人民颠沛流离,这是多大的不幸和耻辱啊。林家翘在心底里升起了一个坚定的信念,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刻苦努力、发愤图强,为中国人在世界上争得令人尊敬的地位,为祖国科学技术的发展奋斗。
由于需要提前去昆明准备好相关的教学辅助工作,林家翘于1938年2月到达西南联大。那时候,西南联大条件的艰苦令今天的人们难以想象,学生们几十人挤在铁皮屋顶下,甚至铁皮屋顶最后还因为经济困难换成了茅草屋顶。林先生说:“云南气候潮湿闷热,这让自己这个从小就生活在北京的人很难忍受,一旦遇到刮风下雨,铁皮屋顶就晃动得厉害,叮咚咣当,时而还有刺耳的摩擦声,把教授讲课的声音都压下去了。”当时有人苦中作乐,写下一副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是一种自嘲,也是一种激励。虽然条件很差,但国难时期,大家知道能有机会学习已经是不易,所以都能认真读书。但更令人头疼的事情是日寇的敌机常常袭扰昆明市区,防空警报频频响起,由于昆明没有什么防空力量,日本人的飞机想来就来。包括林家翘在内,西南联大的大多数师生都没有任何的战争经历,刚开始对警报非常敏感,警报一响就以为马上要扔炸弹,吓得马上往外跑,后来便习以为常,多数时候响了警报是没有轰炸的,只是发现飞机在附近活动,但有了警报就要停课,很是无奈。
在这民族存亡的紧要关头,振兴国家的强烈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使联大师生在被日军摧毁的残垣断壁前仍然精神不倒。“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传统和“刚毅坚卓”的顽强精神支撑着联大师生在强敌深入、风雨如晦的日子里激情不减,知识报国、救亡图存的铮铮誓言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林先生说当时自己还是要经常到图书馆查阅资料,图书馆也是茅草屋,因为物资极度匮乏,有些书架都是用废弃的汽油桶、肥皂箱叠架而成的。图书馆面积有限,坐不下许多学生,为了能有个座位,很多学生很早就去排队,至今都难以忘怀图书馆前排队的人潮,而在暗淡的灯光下,却是一片鸦雀无声的自习景象。在联大几年,到了图书馆几乎只能站着看书,特别需要的才借出来,因为当时困难,书也不允许多借,这会影响其他人。学校附近的老百姓很会做生意,他们在学校的周边开了很多茶馆。小的3至5张方桌子,大的摆上10张方桌子,只要几分钱,泡杯茶,就可以坐在里面看书,一坐可以坐几小时。大家都是学生,所以都不讲话,非常安静,就像在图书馆一样。
林家翘首先去任之恭先生负责的无线电研究所做助理研究员。那时候,林家翘和孟昭英先生一起住在无线电研究所的宿舍里。孟昭英先生刚从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获得博士学位回国,当时已被清华大学聘请为无线电研究所的教授。虽是教授身份,但他对当时做助教的林家翘关爱备至。林家翘先生曾回忆说:“那时我和孟昭英先生就有过一段交往,受益甚多。虽然我当时是个小学生,孟先生是大教授,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是个非常脚踏实地的人,这一点给我的印象很深。他当时只有三十一二岁,刚刚成为教授,但是他的学问做得非常好。他非常正直,做事情总是从大处着眼,从来不把个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而是把清华大学的前途和无线电研究所的前途放在首位,总是从是否有利于学校发展的角度去想事情,考虑一件事情应该如何去做。”
孟昭英先生主要是做实验的,看重学生的实验技能。孟先生对实验的要求非常严格,林家翘作为助研,有些实验要由自己带学生做,教人知识的事情,一丝马虎都要不得,每次实验自己都要反复做好几次,确认流程和数据都没有问题才会让学生做。有些实验,尤其是无线电实验,因为天气条件不同结果会差别很大,这就必须经常做,在不同的天气里做,反复记录才能总结出规律。有一次一个学生改了几个数据,林家翘一眼就看出来了,并告诉他:“你这个数据是自己改的对不对?这个实验我做过很多次了,不可能有这样的数据,我现在不会告诉你数据应该是怎么样,你必须重新做。”学生又做了好几次,把结果拿给林家翘看,并开玩笑对他说:“我如果现在改数据,保准你查不出来。”林家翘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林家翘的认真劲让孟昭英很是满意,但林家翘认为自己做实验的能力不是很强,还是想搞理论研究,便如实把想法告诉了恩师周培源。当时,周先生的好友任之恭先生是物理学的教授,他就把自己的学生放心地交给了任之恭先生,由他指导做研究。这样林家翘就到了物理系做助教。据美籍华裔科学家、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先生回忆,他在西南联大念大一时,管理物理实验室的就是刚刚毕业的林家翘,但后来由于选课冲突,杨振宁转到另一个班去了,但是这仅仅一下午的课,开启了他们一生的友谊。林家翘在西南联大做助教的时候,叶企孙先生曾有意安排他代自己讲一堂热力学课。在下一堂课刚开始,叶企孙先生就对学生们说:“林家翘天资聪颖过人,又努力钻研,来日必有辉煌成就。”
西南联大虽然成立于国难当头之际,却凝聚了中华儿女同仇敌忾、和衷共济的精神,汇集了当时中国科学界的精华。据统计,联大的教师队伍常年稳定在350人左右,包括教授、副教授、合聘教授、讲师、专任讲师、教员及助教,而教授、副教授就占了教师总数的一半以上。在179名教授、副教授中,还有150多名年富力强、朝气蓬勃的曾留学欧美的学者。这些教师虽来自不同的学校,有各自不同的学术风格和学术流派,却有着共同的师道尊严和价值判断,爱国爱生,忠诚教育,治学严谨,不苟且、不浮躁,都有高尚的职业操守和敬业精神。他们教书育人,爱之以德,不厌不倦,自敬其业,不忧不惑,自乐其道,默默耕耘,无私奉献。西南联大之所以能够创造中国高等教育的奇迹,关键在于有这样一支值得信赖的教师队伍。林家翘常常谈道:“他们的人格魅力和学识魅力,为我们树立了‘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光辉榜样。”而联大也真心实意地依靠这支教师队伍,成立“教授会”和几十个专门委员会,建立教师激励机制,实行“教授治校”制度,秉持“殊途而同归、一致而百虑”的教育理念,尊重教师的主体精神,创造了民主和谐的治学环境。
林家翘先生晚年仍难忘联大民主自由的学风:“老师从不强迫学生学什么。”教师开课都是按自编教材讲授,一般不受干扰。与此同时,相当多的教授主张“通才教育”,认为打好“博”的基础才易于求专求精。课时安排上,让学生有充分自学的时间,去独立思考,自觉钻研,鼓励学生勤学勤思,不读死书,不死读书。
在学校里,学术是衡量一切的唯一标准,有自由才有学术。为此,西南联大一直坚守民主治校,即便在称呼上也只有先生、学生、老师几种称谓,而没有院长、处长的叫法。行政当局想把三民主义引入学校作为必修课,师生们都不愿意,其实三民主义本身也没有什么不对,但政府要把它搞成金科玉律,只准学习,不准质疑,完全搞成了一种政治宣传工具,这与西南联大的风气是格格不入的,但是政府要强推,学校也没办法,也开了三民主义的课,这个课不受欢迎,几乎没人上,学校也是敷衍了事,不管上不上,都能给个及格。
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西南联大培养出了大批杰出人才。其中有许多后来蜚声世界的一流科学家,包括获得诺贝尔奖的华人科学家杨振宁。林家翘认为这不是偶然。在西南联大,重视基础知识又提倡独立思考,这个基础知识不仅仅局限于本学科,学校规定理科生必须选修一门人文学科,而文科生也必须选修一门自然科学,这就是通识教育。不同的学科反映了不同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有了多学科的知识,就有了广阔的根基,为以后在某一方向的发展奠定基础。这就像到一个沙石滩上植树,树有土才能生长,所以你要先填土,土铺得越广越厚,树以后长起来才有后劲,才有可能成为参天大树,如果开始为了省劲,土堆得又小又薄,种子倒是早早种下了,长到一定程度就很难再长了。
基础知识就是科学家赖以发展的土壤,但基础知识要想学好吃透,还必须独立思考,在联大,考高分对于文科来讲主要是有理有据,能自圆其说、见解独到,不一定要和课堂上老师的观点一致。对于理科来说主要是能有创新性思路,简单明了地给出答案,这叫“推陈出新”。这个“新”,不是提出新定理、新结论,这个很难,一个学生难有这么大本事。这里的“新”就是一个不同于课堂上所讲的新角度、新方法,这是对独立思考能力的锻炼,能加深对基础知识的理解,没有这个真正属于自己消化过的基础知识的积淀,不可能获得诺贝尔奖。就跟种一棵树一样,它慢慢生长,哪一段出了问题,它都成功不了。
1939年春,林家翘与郭永怀、钱伟长、段学复等9名西南联大同学考取了第七届庚子赔款留英公费生。那时候力学名额只有一名,林家翘和郭永怀、钱伟长考分总分基本相同,清华大学的叶企孙教授和北京大学的饶毓泰教授为他们力争,这样考试委员会决定同时破格录取三人。这在中英庚款考试中是独一无二的一次。
1939年,林家翘、钱伟长、郭永怀等一行21人踏上了他们的英国留学之旅,可是,轮船会途经日本神户,日本在护照上签证准许登岸游览,当时正处于抗战时期,学子们一致认为登岸游览有辱国格,所以全体愤然离船折回昆明。林先生回忆说:“这件事的结果就是没有到英国去,因为英国接着打起仗来。这样我们就改为留学英联邦的殖民地国家,我们就到加拿大读了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