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美学通史4(隋唐五代卷)
3185400000011

第11章 道教与美学(9)

司马承祯提出“真观”之法,破除人的执著之心。对于沾滞于物欲声色而不得解脱之人,应当使其洞察染色因妄想而有的本性。如果妄想不生,终无事物可言。“又观色若定是美,何故鱼见深入,鸟见高飞,仙人观之为秽浊,贤士喻之为刀斧?一生之命,七日不食,便至于死;百年无色,翻免夭伤。故知色者,非身心之要适,为性命之仇贼,何须系著,自取销毁?”([唐]司马承祯:《坐忘论》,《道藏》第22册。)他在这里以鱼、鸟喻示色相的虚幻不实,要人断除对物欲的迷恋,使心性安于天放,使生命自适其适。有学者常引此段来论证美与美感的主观性或美感的差异性。其实,这只是它的表层意思,其深层意蕴并非如此。隋唐五代道教以物我两忘、心物不二为最高的体道境界。道教的目标在于泯灭主/客、物/我、内/外之分,体验至真至纯的整全之道。破除分别之见,消解执著之念,开启人人具足的妙悟之心,才是这段话的美学意蕴所在。

隋唐五代道教之“真”有时是指真常之性、真一之源。《三论元旨》:“夫因摄万,此亦未真假,摄一而为筌,忘筌而能泯矣。泯一之法灭,所见之心若见于一,即须澄灭,随见随灭,至无见无灭,则形同槁木,心若心灰。境智两忘,泯然不知。其所以此,谓内外都遣,忘一者也。夫忘一者心,谓照心都绝,烦恼洗然。”(未题人:《三论元旨》,《道藏》第22册。)能所双泯,内外无对,境智两忘,妙悟理得。无知而能真知,忘一而达真一。一为万之所宗,万为一之起用。道即真一之源,绝假纯真,它能生氤氲之气,成造化之功。即道是心,即心是道,心之与道,一性而然,妙达真一之源,这就是妙悟。

妙悟是指心门敞开,真实无妄,触目是道,圆活自在。在有而不滞于有,也不乖于无;在无而不滞于无,也不乖于有。世间困苦沉沦,莫不因心而起。通心达观,极乎无为之道。灭妄归真,神会贯通,妙悟自然之源,契入真常之性。《三论元旨》:“夫息乱以守静,守静以常,动而能澄,静而能照,则缘智缘性而虚妄、真智真性而晓了者,此乃至悟之士也。”(未题人:《三论元旨》,《道藏》第22册。)该道经将觉悟之人分为两类:“至悟之士”与“兼通之士”。与“夫寻文视听而知于性者”的未觉者相比,这两类人都是“澄虚内照而合于性者”,也就是真正的觉者。然而,这两类人的觉悟境界仍有区别。“至悟之士”相当于妙悟之人,这是更高层次的觉悟境界。“兼通之士”是指少私寡欲,“付之以性”,“于事全而能忘,于理忘而能全者”,属于稍低层次的觉悟境界。可见,这部道经推重“至悟”之心,也就是境智两忘、不落有无的妙悟。这与老庄道家所讲的“守静笃”或“心斋”、“坐忘”等心性颐养工夫存在很大的差异。

妙悟之心如同暗室中的明灯,通幽契奥,荡尽黑暗角落,照亮朗朗乾坤。妙悟之人澄怀涤想,神智流通,正见圆明。世俗之人长在欲海沉浮,心中妄念多端,变现无休。觉者凝照守一,神融道合。寂然无为,令尘网消融,灵镜朗然。心境澄静,而能忘怀尘染。能忘怀尘染,而后能明,心体至明极微,了悟成真,犹如雨霁云收,艳阳当空。心境清虚,契妙自然,心物两忘,泯然为一。妙悟之心,无所不见。妙悟之时,无所不真。神识智性,无心妙运,脉相流通,是为真常之道。这是隋唐五代道教心性颐养的高妙工夫,也为中国美学的妙悟学说提供了颇有价值的思想支持。

第四节形气神合一

道教有着丰富的关于形、气、神的理论,一般称之为形神论。形神论是隋唐五代道教哲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探讨隋唐五代道教的形神论,对于理解中国美学的审美形式、生命精神等问题有较大的启发。

一、形气神合一

道教认为,生命是由形、气、神三者结合而成的整体。关于这三者的结合,不同派系的道教学者有所偏重,先看形气合一的表述。

有些隋唐五代道教学者主张形气合一。关于形与气的关系,吴筠有一段精辟的论述。天地出乎动静,静者为天地之心,动者为天地之气。修道成真之人心境平宁,可以动静自如,不受生活时空的制约。“故心不宁,则无以同乎道;气不运,则无以存乎形。”([唐]吴筠:《宗玄先生玄纲论》,《道藏》第23册。)得道之人能超越动静,动而不知其动,静而不知其静,这就是动静自如,阴阳不测。至静是不为物诱之性,心境至静,然后契于至虚。虚极则明,明极则莹,莹极则彻。这就是心体的广大神通。吴筠将他对天地、动静、形气等问题的理解转移到修道者身上,提出“心静气动”说,这合乎宇宙天地运转不殆的法则。“心静”,故通于造化之道;“气动”,故能形乎形,使其形。人有动静,更要超越动静,体会大道的至动至静。吴筠以动静不二论形气合一,却又高扬一心之力,显示出以心驾驭形气的路数。以动静不二、形气合一论道,这是吴筠道教形气论的基本特征。

有些隋唐五代道教学者则强调神气不二。张果曾经指出,神与气相互依存,进而又论述调定神气之方。他说,人的心肾就像橐籥,心为神的居所,肾为气的住宅,造化就在身心之内。学道之人使心运气,屈体劳形,背离了自然之道,因此需要调气定神,炼神合道。他援引佛教“凡是有相,皆是虚妄,无相之相,谓之真相”为据,断定真相出于神气。心主气,是为本,肾补髓,是为元,圣人返本还元。人的生命依赖这补髓之机、还元之道而存在,并得以发展。于是,圣人立法,离不开神与气的交互作用。通过神来调气,借助气来定神,使得神气调定,动静适宜,性命合一。这种神与气互依的修炼方式,合乎道法自然的根本原则。张果说:“道分三成,不离一气,气中有神。一气者天也,乃天清虚自然之气。气中有神,神抱于气,因气抱于一神,炼神合道,道本自然,此乃神仙抱一,炼神合道也。”([唐]张果:《太上九要心印妙经》,《道藏》第4册。)张果说,人在未生之前,生命处于混沌状态,这时神气混一,互不分离。精、气、神混而为一,散而为三。精为生命的元气之母,它是人的本根。精化为身而形为气,气凝结为神,精化为意而凝为神。万物禀一气而运化不息,日用之间应该神气相守,聚而不散。修道之人存其神,守其气,日用不亏,终归至一,修道成真。总之,张果的神气合一论也承认形、气、神的统一,三者虽然有所偏重,却不可偏废。神气不二,必然离不开以形体为依托。

隋唐五代道教还坚守着早期道教形神合一的传统。形神合一是道教形神论的重要层次,这种思想在早期神仙道教中就已广为流传。《西升经》:“老君曰:神生形,形成神,形不得神,不能自生,神不得形,不得自成,形神合同,更相生,更相成。”([宋]赵佶注:《西升经》,《道藏》第11册。)“神生形”是指神妙造物。身体是神的居所,所以说“形成神也”。没有形体的依附,神就没有生命。形体的生成也需要神的资助。生命首先依赖形体而存在,形体齐备才有神全,因为神依靠形体来成就。形神相依,交泰互用,不可偏废。形神俱妙,与道合真。《云笈七签》引《元气论》:“身之与神,两相爱护。所谓身得道,神亦得道;身得仙,神亦得仙,身神相须,穷于无穷也。”([宋]张君房编,李永晟点校:《云笈七签》卷之五六。)这里的“身”,是指人的形体与精神相依而在。陶弘景说:“凡质像所结,不过形神。形神合时,是人是物。形神若离,则是灵是鬼。其非离非合,佛法所摄;亦离亦合,仙道所依。今问以何能而致此仙?是铸鍊之事,极感变之理通也。”([南朝]陶弘景撰,傅霄编集:《华阳陶隐居集》,《道藏》第23册。)游子《道枢》也说:“神者,生形者也;形者,成神者也。故形不得其神,斯不能自生矣;神不得其形,斯不能自成矣。形神合同,更相生,更相和成,斯可矣。”([宋]曾慥:《道枢》卷之四,《道藏》第20册。)形神合一,修道成真,这是早期道教的一贯主张。上清派道教主张服气以养神,使形体长存。隋唐五代道教没有过多论述形神合一,但是它们在形神论方面依然坚守形神合一的传统。内丹派道教强调性命双修,“性”是指神、心,在天成性;“命”是指气、形、身,在地立命。性命双修也以形神合一为目标。

神与道合也是隋唐五代道教形神论的重要层次。早期道教经典《老子想尔注》认为,道业遍在,非独一处,道在天地之外,又出入天地之间,往来人身之中。一散形为气,聚形为道,或称虚无、自然、无名。隋唐五代道教学者提出神与道合的命题。隋代道士苏元朗,号青霞子,专注于内丹之道,他借用外丹概念来发挥内丹思想。以身为鼎炉,以心为神室,以津为华池,提倡归根复命,还丹之术。苏元朗关于“神中之性”、“归根复命”的领会,就体现出神道合一的路向。司马承祯说:“是故大人含光藏辉,以期全备,凝神宝气,学道无心,神与道合,谓之得道。”([唐]司马承祯:《坐忘论》,《道藏》第22册。)人合于道,道亦得之。人怀道心,形骸得以永固。受道滋养既久,炼形合神入微,就能与道冥一。智照无边,形超靡极。道为一身之源,一身为万物之体,万物为一身之用。道不离身,与其舍形求道,不如即身体道,触物应真。这是强调即身修道的意义,道教之“道”也指涉人的内在德行和品性,神与道合,形体才能坚固,生命更显充盈。

还有些隋唐五代道教学者以粗细对举,论述形、气、神的修炼之理。周固朴说:“粗细之二法也,神细而气粗,气细而形粗。炼形修真求于至道,可炼形同气,炼气同神,炼神合道。修神而不修气,气灭形终,修气不修其神,徒延龄而道远矣。纳气炼心,冲融真粹,导引吐纳,静以太和,神气通流,灵台莹廓,丹景湛凝,凡形便回为真体,岂俟他生。”([唐]周固朴:《大道论》,《道藏》第22册。)周固朴以粗细对举,规定神、气、形的关系,一方面指出了炼神、炼气、炼形的主次关系,另一方面又强调三者修炼的终极目标是合道成真。可见,隋唐五代道教既承续了道教形神合一的传统,又比此前的道教形神论走得更远。

《三论元旨》认为,修道之人的形体与真神结合,称为真人。修道之心与真神相合,称为悟真之人。修道之心合于真性,就是悟圣之人。对于修道之人来说,经由“三定”、“四等”之心,能渐次体道。其中,“三定”是安定、灭定、泰定,“四等”之心是粗心、细心、微心、妙心。这四等之心由粗而细,由细而微,由微而妙,渐次上升。澄心内照,观想皆空,极妙至微,臻于大道。形神合一,称为达微。形性双泯,谓之达妙。就人而言,色身为粗,游气为细,神智皆微,正性常妙。妙与粗、修与不修,是道教为了破除沾滞之心所做的区分,而道体微妙之至,绝对唯一。真生之法泯灭真空妙有之见,不为空有世欲所乱,常融心湛然之境,这是至人蕴奥之心。如果说,魏晋南北朝道教主要着眼于形神合一的长生之道,那么,隋唐五代道教则更推重形性双泯,也就是形神两忘之境。这是隋唐五代道教形神论不同于此前道教的独特之处。

隋唐五代道教的形神论可以追溯到庄子。《庄子·齐物论》:“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庄子认为,道无定形,“有情而无形”,道“使”万物以形,而万物“不知其所为使”。《庄子·天地》:“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在这里,“一”是指浑然一体,是道未曾分化时的存在状态,“形”是指事物的生机条理,“德”则赋予现实事物以内涵规定,使得事物的特征得以彰显。可见,庄子的形神论更多地强调神或道的超越性,形神对举,差可拟之。

庄子还对事物的形体做了粗与细、有形与无形等区分。《庄子·秋水》:“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致意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物之粗”者,是指事物的外在形相,它可以用言语描述;“物之精”者,是指事物的内在真性,它超越名言理路。粗细对举,足见二者在表情达意或传道启真时的作用有别。这意味着,道家并没有形成比较明显的形神合一的传统。《庄子·外物》:“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在《庄子》,“言”与“意”是手段与目标的关系。“言”为用,为手段;“意”为体,为目标。千言万语,以达意为旨归。玄学家王弼将《周易》之象与庄子象论加以汇通,建构起“言”、“象”、“意”这个三层结构。王弼象论主要趋向于道家,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佛教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