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堂带了四人骑快马赶到吴家庄。留了两个人在庄口接应,自己带着两个衙役进了庄。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但却看不到往常端了饭碗蹲在门口三五相聚的人们。家家门窗紧闭,一路无人。江南初冬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打在麦场上一片白光。处处都静悄悄的,只有风声阵阵。
李堂道:“真邪门!一个人都看不到。庄里人都死了吗,还是都让吴荣烈拉到山上去当贼了?”
年轻衙役徐俊接话道:“这吴荣烈真是想不开,守着万贯家财不老老实实地享福,偏要跟咱们大老爷过不去。即便是加税加赋又能拔他几根汗毛?咱们大老爷每年送到京里省里的孝敬也比他要多交的这些税赋多许多。难道这老头真是想占山为王,反了不成?”
另一个老些的衙役卫洪笑道:“哪那么容易就反了?老弟你是刚来不满一年,不知道以前的事。这吴员外原是过去浙东远近闻名的乡绅,吴家旺族的族长,在平阳县一直是说一不二。以前每任县太爷来到任上都要登门拜望,才能保证任上无事。自从咱们大老爷上任以来,施展手腕一直压得吴员外难以抬头。吴员外反过来登门拜见,大老爷对他都是冷冷淡淡的,这一压就是七八年。两年前温州知府范大人上任,对吴员外也是又打又压,吴员外几次想凭着自己的老脸为他的族人谋点福利,多被范大人阻住。官绅积怨颇深啊。听说前些天,吴员外带人到范大人府上去说理,叫范大人一顿乱棍给赶了出来。这又丢面子又丢份,谁能受得了?还不是给逼的。”
三个人说着话已经来到吴荣烈的大院门前。只见黑漆大门紧紧闭着,高墙峻宇,门楼高大,隐隐能看到大院里面屋楼飞檐,层层地向远处延伸过去。
两个衙役说得入港,那个小衙役猛抬头见了这气势,不由得赞一声:“好大的势派!”
李堂回头道:“都是屁话,都给我噤声。看这阵势,能活着回去就不错了。”
李堂见两人不解,说道:“你看门前,尽是纷乱的人足马蹄印子。说明来的人还不少。现在刚过升灶的时刻,可你们看吴家却还有几处炊烟不断,可见吃饭的人也很多。这些人马都聚在吴家是个什么意思?为什么村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吴家门前连个把站的都不留?吴老头想做什么?我看此去凶多吉少。”
两衙役听了都是一愣神,半晌没话。李堂看了看他俩,对着徐俊道:“你瞧你那点出息,下巴干吗抖得那么厉害?你去那边大树底下躲着。一个时辰我们不出来,就去村口报信喊人。看看树影,把时刻记住,一会儿老刘过来知会他一声。”
李堂带了卫洪走上吴家大院的台阶。卫洪上前用铜环“当当”地叩门。不多时,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白发老头探出脑袋来向外张望了一下,对着他们道:“二位官人是从县里来的吗?”
李堂道:“正是。烦请通禀一声,就说平阳知县大老爷派捕头李堂来请吴员外到县衙议案。”
“什么一案两案的,老儿我也不懂。我家老爷说了,来了衙役不用通禀直接请进来。二位跟我来。”
李堂知道这肯定是吴荣烈先得了消息,没再多问,带了卫洪一起跟进去。
过了前院,进二院,再一拐进了偏院的东房内,李堂一路只见几个家人打扮的人走过,并未见外人,心里正在琢磨,听那白发老头道:“二位先在这里歇息片刻,我家老爷一会儿就到。”说完给二人续上两杯茶就走了。
李堂本是来拿人的,要是换了寻常人家,将官票一亮,大链子一套,二话不说拽上就走,若是家里有人紧着追上来掏钱打点,还能透些口风;即使是有头脸的人家,也不过不动枷链罢了,口气还是硬得很,不见银子没半点商量。但他在吴荣烈这里却不得不收起这些欺负老百姓的气势来,乖乖地在东屋里等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吴荣烈还没有来。李堂心急起来,原以为一进来就能见到吴荣烈,是好是歹,最多一个时辰见分晓,所以才给徐俊一个时辰为限。不过看目前这样子,情况不太好说。若是再拖,徐俊将李奉伟叫来强行押人就麻烦了。李堂借着上厕所出去一趟,见出出进进的家人多了起来。想派老衙役出去报个信又怕出不去,反而受人怀疑。转了一圈回来,还是没想出法子来。却闻见北边一阵阵的菜香飘来,这才想起,走得匆忙并未吃晌午饭。李堂肚子饿得咕咕叫,轻声埋怨道:“这老杀才,他娘的连连起灶做饭,不知要喂多少人,却不给咱儿这边送一些饭来。老子从来还没出过这种没油水没面子的差呢。”
老衙役卫洪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满脸堆笑讨好地递上来道:“头儿,大老爷派差时,我趁空儿买了两个饼子。您要饿了,就先垫巴垫巴,一会儿办差才好有力气。”
李堂苦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他确实饿了,接过一个来咬一大口。两人就着茶水,埋头正吃着饼子,门吱扭一响,有人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青布衣服的家人,走在后面的正是吴荣烈。
李堂急忙把嘴里嚼着的饼子使劲咽下,站起来行礼。但那饼子噎在嗓子眼中硬没咽下去,行完了礼李堂光是张嘴说不出话来,只得回身又端起茶碗来咕咚咕咚猛灌几口,这才顺下去。
吴荣烈道:“对不住,李捕头。今天我过寿,来的人多,一时怠慢了二位。来人,把酒食摆上来。”
后面闪出几个人来,把食盒打开,将菜肴酒水一个个摆上桌子。李堂刚要说话,吴荣烈一撩马褂竟自坐了下来。有人摆上三只杯子,斟上浙江老酒汁。吴荣烈指指二人的座位道:“两位官差,请坐。”
李堂抬抬手道:“吴员外,小的这次来是奉了我家县大老爷之命,请您到县衙坐坐。实话跟您说,省里已派了官下来,要问前些天闹衙的案子。小的知道,您在平阳县乃至整个浙江的根比谁都深,遇了别人是大事,换了您必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省府县的官老爷们正在衙里等着呢,小的怎敢在这里耽搁吃酒?不如这就上路?”
吴荣烈爽朗地大笑道:“前些天的事,无论大事小事一切都由我一人担着。只要黄知县保证不加税赋,我愿当其罪。现在先不谈这个,你俩都坐下,我陪两位喝几杯。”
李堂抽空子看看外面,房影子已经长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时间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这再要吃起来,时间可就不够用了。方才进门时看那门前足印,堂后炊烟,这院子里少说也有千数来人。再多待一会儿,李奉伟带着几百人冲进村子来可不是闹着玩的。逼得吴荣烈这条老狗跳墙,别说这趟差事砸了,说不定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于是赔着笑道:“吴老爷,差事紧急,小的不过是一个传话的。回去晚了,要吃板子。”
“李堂,你在平阳县也做了多年捕头啦。我吴荣烈能陪二位吃饭是给足了你们面子,这平阳县就算是他黄梅不识抬举,见了我也得和气说话,你敢不承我这个面子?你不是怕打板子吗?放心,回去了尽管往我身上支事,就是打你板子,三班衙役看我的面子,也只给你吃豆腐板子。”
豆腐板子是指打在豆腐上都不会打碎豆腐的轻板子,板子打到屁股上啪啪地响,伤皮不伤肉。吴荣烈连哄带吓的,李堂不敢再说些什么,只好坐下喝酒吃菜。心里纳着闷,吴荣烈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自己不让两边碰面,多少对吴荣烈也有些好处,难道吴荣烈知道了些什么,正想和李奉伟干一仗?
那老衙役卫洪见桌上的菜肴丰盛,香味扑鼻,色泽诱人,尽是些鸡茸雪蛤炖木瓜、鲍鱼鸡汁烩海珍、香辣炖羊腿、高汤鱼翅一类名菜,有些菜是他只闻其名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于是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吃起来。李堂见他吃得忘形,狠狠地踩了他一脚。卫洪正从炖羊腿上夹了一块肥肉往嘴里送呢,疼得“嗷”地一嗓子叫起来,把吴荣烈都吓得一哆嗦。
“怎么了?”
“好烫,好烫。”老衙役倒吸着冷气掩饰说。
在一旁侍候的家人,无不掩口而笑。李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说话。卫洪会意,起身道:“吴老爷,小的内急,借东厕。”
吴家的一个家人带路去厕所,卫洪后面跟着一路琢磨着怎么才能向外面放出风去,让小衙役徐俊知道。撒完了尿,从厕所出来,卫洪对那家人道:“我们外边拴马桩上拴着两匹马,你们门外也不站个人看着,我得瞧瞧还在不在。”
本以为这个谎撒得圆满,哪知那人却道:“还瞧什么,别看门前没人,角楼上都站着人呢。外面有什么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你等着,我给你问问。”说完领着卫洪进了大院,远远地喊道:“二狗子,两位官差说有马拴在门外,你给看看还在不在。”
那人接话道:“尽胡说些什么?老子一早就在这里守着。三个人一路走过来的,后头走了一个,进来两个,怎么想起讹马来了?”
卫洪听得面红耳赤,忙道:“记错了,记错了。多喝了几杯胡说。”
卫洪垂头丧气走进来。李堂见他这个样子,知道事情没办成,心里骂声没用的东西,只好陪着吴荣烈继续喝酒。虽是三个人,菜却上个没完,吃完了头道菜,又上来了蚝油田螺、胜瓜鸡腿煮鱼肚、小鲍鱼炖土鸡、上汤焗灵菇,二道菜下去是三鲜骨髓焖冬瓜、黑椒炝虎尾、金针牛肉粒、酸辣鸭舌、辣根土豆海鲜,吃得两人直打饱嗝。席间吴荣烈频频劝酒。菜是一道道地上,酒是一巡巡地喝。两个人喝得晕头转向,李堂酒量小,更是喝得连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了。
日头渐渐偏西,早过了两个时辰。吴荣烈吩咐道:“备两乘轿子抬我们去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