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荣烈被客客气气地带到了县狱之中。在轻轻飘落的雨丝中和冽人的寒风里,他走进一个阴森森数丈高墙围着的大院。进了大院后门,是一道又窄又长的甬道。在昏白灯笼照射下,罩着绳网铜铃的屋檐反射着苍白的光,将那黑色的天空挤成窄窄的一道。虽然黄梅发话,要好生照顾,但狱中哪有什么好地方。最好的牢房也不过是三尺半高的门、四五步见方的普通牢房。小土床高过地面不足一尺,有钱便托了牢头再在土炕上加块木板。这样睡着还舒服些。就是这样的牢房少则关五六人,多的关二十几人。多花了钱打点的,住在人少的房子,没钱的囚犯住人多的牢房,二十多个人席地一坐就把牢房撑满了,哪里还能休息。这些囚犯个个困苦不堪,再加上刚受刑的,被冤枉的,甚至只因别人的官司要传来问话而抱屈的,到处是呻吟、哀号、埋怨之声,虽在院内,但闻一阵阵的臭气传来。吴荣烈听得皱眉,闻得难受,伸手掏出一锭银子递到李堂手上道:“李堂,这银子先打发你的兄弟们买些酒,挡挡寒气。以后少不了你的那份。”
李堂掂一掂银子,少说也有十五六两,脸上乐开了花道:“吴爷您放心。县太爷都发话了,不能委屈了您,要好生侍候着。小的一定照顾好您。”说完,急忙吩咐狱卒赶紧腾出一间牢房来,让人收拾干净。
四个犯人被赶了出来,一个黑瘦的中年人盘腿坐在床上兀自不走,挥着手臂大声喊着:“老子是掏了钱的,三两银子,顶你们半年的饭食。凭什么赶老子?”
彭牢头弯腰走进去道:“黑二爷,三两银子的牢铺,留着您以后用。现在来了贵人,是咱们平阳县鼎鼎有名的吴老爷。您先给让个位,日后少不了要承吴老爷的恩。”
那黑二爷斜眼看了看吴荣烈道:“吴爷这人是听说过,够义气。今日能同住一牢也算缘分,不知吴爷您愿不愿和咱这腌臜人同住一牢啊?”
吴荣烈回头问李堂:“这是什么人?”
李堂道:“此人是漕运浙帮的老安主,人称黑二爷。其兄是平阳县扈元普的倒插门女婿。他兄长因为和扈家侄子争田产,被打成重伤。前些天黑二爷一个人回来将扈家的侄子全家三十多个男丁打得个个吐血。前个儿刚被收监。”
吴荣烈点点头道:“倒是条汉子。既是看得起我,咱们同住,互相也有个照应。”
这土床铺着稻草,狱卒进来又铺上了一层木板。过去囚犯都是自带被褥,吴荣烈也不例外,一个家人后面替他拎着,见收拾好了,进来铺床叠被。正收拾着,一个狱卒跑过来道:“石先生来了,要见吴老爷。”
说话间,听得外面人声响,石板师爷带着几个人已经进来。
一时竟没有人说话,牢房之内安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见。石板师爷架着拐杖,仔细看了看吴荣烈,吴荣烈也盯着石板师爷仔仔细细地打量。一个是地方大户,大族族长,曾经威风八面,如今落作平阳阶下囚;一个是落魄多年,历尽风霜,目前尊为县府座上客。但吴荣烈仍旧不失轩昂气度,而石太生却更像一条盘起身子随时准备攻击对方的响尾蛇。
“吴荣烈,你可知你犯了死罪?”石板师爷首先打破沉默。
“尚未过堂,石先生怎么就敢给老夫定案?”
“依《大清律例》,抗粮聚众,或罢考、罢市至四五十人,为首者斩立决。如哄堂塞署,逞凶殴官,为首者斩首示众。您大闹县衙聚有数百人,还想要这颗脑袋吗?”
吴荣烈仰天长笑:“请问石先生,我此番是抗粮吗?是罢考吗?是罢市吗?黄梅父母官的税粮虽高出官例数倍,咱们平阳子民一升一勺未敢少交,一分一厘不敢有违。虽是聚众,但黄大人侵蚀多收、擅抬谷息、私设戥头,又于正赋之外巧立名目也是昭然事实。黄大人亲手写的按例交赋的告示可以为鉴。我吴荣烈便是因此革了功名,受了枷责,也不枉为乡民做一件千古留名的实事。”
石板师爷头一句话竟没有镇住对方,反而被抢白了一番,自然不服,又道:“革功名?受枷责?你想得过于简单了吧。可知灭门的知县,破家的县令。吴员外,你有良田千顷,家财万贯,何故做这些破家灭门的傻事?如此做于你有何好处?你真以为有人会因为你的大节大义为你收尸吗?不如将告示交回,此案尚可轻轻处理。”
吴荣烈高声抗道:“《大清律例》规定:凡有司牧民之官,平日失于安抚,非法行事,使民不堪,激变良民,因而聚众反叛、失陷城池者,斩!止反叛而城池未陷者,按充军律奏请!黄梅真敢要我这颗脑袋,真要破我的家,就让他试试。”
石板师爷紧紧地皱着眉头道:“好啊,亏你是个举子出身,还知道上有王法吗?”
吴荣烈回敬道:“原来黄大人与石先生也知道有王法啊。”
石板师爷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回身便走,对彭牢头道:“好生照顾此人,这个人学问大得很哪。”
走出牢门,石板师爷叹口气道:“吴员外,你是英雄吗?不过大奸似忠罢了。”
吴荣烈在里面笑道:“石先生不是大诈似直吗?”
石板师爷猛然架着双拐转回来,一步一步走近吴荣烈,直瞪瞪地盯着他道:“吴员外,你好狠哪,李奉伟等二十八人,半日间便尸骨无存,难道不足以让你灭门吗?”
吴荣烈眼中那桀骜的光芒猛地暗了一下,又重新燃烧起来:“石先生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懂。李把总死了吗?怎么死的?”
石板师爷却没有再说话,回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