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岩县现任县令叫作许知文,刚刚上任不久,交接下来的竟是一座空仓,共亏稻谷将近六万担。曹文植却是只查银库,不查谷仓,谷仓只按账清查。许知文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曹文植前脚刚走,窦光鼐后脚就按着吴荣烈的梅图找到了许知文。
许知文一见窦光鼐竟掉下泪来:“窦大人既然让我讲真话,下官便不敢说一句虚言。银库实亏三千一百多两,而谷仓亏缺竟达五万九千余担之多。温州知府范思敬下令强要我接收交接,前任巡抚福崧大人也派了亲信叶久川、黄茂森等人到各县一一告知,虽有亏缺,只要接下,将来都可为我们担待。叶久川还说,黄岩县地处浙南临海之地,又是乐清湾出海要道,何愁官囊不满,亏空不补?这是暗示我勒派强征啊。下官虽非能吏,亦不敢自称廉洁不染一尘,但却不能也不忍做这些伤黎民戕百姓之事。”
“说得好,果然是有节之士!大清天下之县官若都如你一般,便是有几个福、范之辈,也不怕他们了。”
“大人过奖了,下官愧不敢当。”
“我要你将你方才所讲之言,详详细细地写出来,具结给我。你可有胆?不要怕,此结我会小心存放,不会轻易示人的。”
“有大人为我撑腰,我还怕什么?”许知文刚说了一半,见王义录急匆匆跑进来,道:“大人,学政副使李大人杭州急报。钦差曹文植等人已经将全省七十二州县账库盘查完毕,司员王庆长、清安泰已经回到杭州。钦差曹文植与副钦差姜晟也在回杭州的路上。”
“啊,好快!”窦光鼐吃了一惊,“圣上给他两个月的期限,他四十五天就清查完了。好个曹文植,兵分四路,用抽查、账查、问查之法盘点查亏,敷衍应付,就案完事。上欺君父,下害黎民,我一定要上本参他。”
王义录道:“大人,曹文植是钦差,岂是能随便参的?弄不好是要丢性命的。还望大人三思。”
“哼!此折一上,参的又岂止是曹文植一人?浙江百官之弊皆在我参之列。今年正月,我一纸奏折招来钦差盘库,接着又亲往各县复查谷仓银库,惹得各县之主怨声载道,浙江全省督抚两司、道府州县及钦差大臣皆恨我如眼中钉肉中刺。瞧着吧,曹文植一回到杭州,必会立即上奏,对福崧回护瞻徇,对我投以刀矛。其后,朝内朝外群起而应,必欲将窦某人除之而后快!不过,我窦元调也不是个善人,都说我浑身长刺,今儿个我也要将他福崧、曹文植扎出血来。”
王义录笑道:“大人要怎么办?下官愿打前战。”
“呵呵,你替我跑跑腿就行!吴荣烈梅图之中,七十二县其实只有二十八个县的线人名在其上。目下,咱们只找了十处,但这也足够在浙江官场、朝廷之中掀一场大浪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要快,绝不能让曹文植占了先机。许老弟,你现在赶快将方才所讲写成具结之状。我立刻写密折。”窦光鼐说完,从官囊中抽出数张京庆纸铺在桌上,王义录磨墨,窦光鼐稍想了一下,便提笔蘸墨一气呵成。
“奴才窦光鼐北叩而奏:经实地访闻,清查谷仓账目,浙江亏空之事确实,十不完九,遍地亏空。仙居县亏空八千八百余两,后任刘县令不敢接收,前后任交接之事一拖再拖,竟达三月;黄岩县亏缺谷仓五万九千余担,前任交代空仓,后任许知文受人胁迫不得不收;桐庐县亏缺甚多,约六万三千两,后任杨知县可为人证;平阳县为诸县之甚,亏银粮共计十六万两之多,前任黄梅且借亏空之名勒派绅民,得银后不充国库、中饱私囊,尤为可恶。更奇的是,平阳百姓夜闻量稻入库之喧嚣,竟是黄梅向当地绅衿强行借谷填仓,以备盘查。又闻上虞县原任李大鼎,因前任侯知县在任上病故,留下八万两银子的亏空,无法交接,省里多次催逼,才不得不勉强接下。……”
窦光鼐将其所知浙江亏空的事一字不落地写到折子上,略停了停,想了一阵子,又提笔写道:“奴才又闻平阳前任知县黄梅为收贺礼,母死演戏,殊非人类;仙居县徐延翰监毙临海县生员马真,大干法纪;藩司盛住去年进京,携带银两数以万计,上司尚不知检点动则靡费,下属州县亏缺又何能弥补?外间啧有烦言,原任闽浙总督富勒浑改调两广总督时,沿路上下供应浩繁,门下家奴索要门包,变本加厉,少则数百,多则上千,其中情弊,不可胜数。……”
窦光鼐写罢,吹干墨迹,让王义录也看了一遍,然后装入皂囊密封了口,道:“你速速将此密折送到杭州,交与李大鼎,让他以四百里马上飞递传入京城。一定要快,而且绝不能走漏风声。巡抚是可以动用六百里加急的,若是让现任巡抚伊龄阿知道了,他与福崧交情极深,必会用急报,咱们这步棋就走到后面了。”
乾隆五十年三月二十一巳时三刻,杭州学政衙门里一片肃杀之气。大厅里,李大鼎听王义录将窦光鼐密折中的大意说完,一拍大腿道:“我的娘啊,窦老师是要在浙江翻江倒海,将闽省之龙鱼虾鳖一网打尽啊。这个大手笔可万万使不得,就算咱们三个人绑在一块儿也不过是一叶扁舟,迟早会让浙省大浪打得片木难存。”
“李大人,为什么这样说?是不是言重了。”
“亏空之案已经是跟浙江百官闹翻了,这些人在朝廷都有后台。此番窦大人复查各县亏空又让他们恨上加恨,气急败坏!这一回又上了一个密折,不仅涉及亏空之案,还将与亏空毫无关系的从上到下的各级官吏隐私一一剥开,这岂不是让他们恼羞成怒,狗急跳墙,抱成一团来反对咱们?窦大人这一来可是惹怒了龙王,要闹海啸啦。而且此次窦老师与福崧之争,皆集中在浙江亏空一案之上。窦老师将浙江百官隐事写出来,都是些和亏空搭不上边的事情。因小失大,转移战场,窦大人这一招算是走臭了。俺李大鼎在七品任上干了三十年,虽是倒足了大霉,点儿背得要命,总算是学了些东西。据我所料,福崧、曹文植恐怕要王八翻身,赢了此局。”
王义录听得心惊肉跳:“这,这,这可怎么办?要不,您把这折子改改?”
“胡说!这是密折,擅改是要抄家掉脑袋灭三族的,就是窦大人也要吃不了兜着走。让俺再想想!”李大鼎一会儿托下巴,一会儿托脑袋,一会儿挠痒痒,憋了两个时辰也没想出办法来。正在难受,一个家人匆匆跑进来,趴在李大鼎耳边说了几句话。
“俺的娘,快,快!”李大鼎指着王义录说,“什么法子也别想啦,现在就用四百里发出去,不能再耽搁了。曹文植已经在巳时将折子发往京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