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腾空了自己的房间。
空了。
设计师马尔因为一幅想象力纵情驰骋的作品获得国际大奖。他的作品让人大吃一惊。人们在街头巷尾纷纷议论着他,一张十分英俊的大幅照片被印在杂志封面上。
突如其来的荣誉使马尔感到头昏目眩,颁奖仪式举行那晚,他穿着简单的衬衣蹦上台去,眯着眼睛把头凑向话筒不紧不慢地说:从小时候开始,男人想要得到某件东西,就会拼命去争取,一旦他得到,就不再喜欢它!
掌声、嘘声一阵阵滚滚而来.他手持奖杯大步下台,突然感到脑袋轻飘飘的,几乎就要栽倒。
第二天,他招了辆出租车去医院,那天中午烈日炎炎,尘土飞扬,时钟指向两点。
墙上四点的钟声响彻整个房间。
医生用慈父般的目光看着他。
他垂着头,感到浑身发冷,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弱小和孤独。
这时候和昨天的颁奖夜对比起来,形成莫大的讽刺。
马尔身上残留着医院带出的强烈味道下了出租车,站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绿灯。
汽车轮胎碾过、马达的声音、自行车按铃、钥匙扣在裤腰撞击、有人正在接听手机……马尔感觉到整个世界,悬挂在他们头顶上的巨大的命运正像乌云一样压下来。
他没有向前走,而是向右转,步行穿过一所大学。
大学显然安静多了,只有十几只篮球在场上蹦弹,他觉得眼睛干涩,胸腔阵阵发痛。路过了一座著名科学家的雕像时,他停下来仔细地擦了擦它的脸,这个科学家已经去世好多年,是他喜欢的。
雕像脸部的线条十分坚硬,被灰尘弄脏了,耳朵眼里居然跑进了一颗草籽和细小的飞鸟的粪便。马尔认真地伸出手,把那些褶子里的污物挑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马尔一醒来就被一种沉重的优郁感攫住.胡子又长出来了,爬满了脸,似乎能听见它们簌簌生长。
从房子的窗口向远处望去,一辆辆汽车在阳光中无声地缓缓流动。
他真正体会到了悲哀的滋味,他一向讲求实际、努力工作,而此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若干年后的一个陌生的山头,自己躺在湿润的泥土下面,躯体已经和昆虫的翅膀以及树叶草根混杂在一起。
而那时,这个窗外,一辆辆汽车仍会继续在阳光下无声地缓缓流动。
这样的情景促使马尔马上做了一件事。他掀开笔记本电脑,发出了十几封措辞谨慎、充满温情的E——mail,信中没有提死亡的事.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因为他生性腼腆。
这十几封信,都是发给女人的。
过了一段时间,他只接到了一封回信,她说很快就回北京看他。笼罩着他的黑暗突然被一道光线冲破了。
过去的时间.除了追求事业的成就,马尔充分享受过人生的乐趣,对于感情他总是出手阔绰,听从本能的需要让不同的女人分享,他在她们中游刃有余,并且遭到女人的记恨。
最终,她们都从他身边溜走了。
这个差点成为马尔前妻的女人正坐在飞机上穿过云层,马尔双手垂在膝盖前,坐在空荡荡的候机室里,他们同时陷入沉思。
他们曾有过同居生活,她曾经苦苦哀求马尔给她一段婚姻生活,但马尔在她面前低头抽烟,一言不发。她并没有气馁,继续哀求了一周时间,对马尔来说,这是非常痛苦的一周,他相信她也是。
第七天,她终于绝望,收拾了行李去南方。
于是她飞走了,在飞机场,她非常伤心地向他挥手告别,眼睛里满是泪水。
在她离开的时间,马尔给她写过信,把和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的每一段纠缠都非常坦白地告诉了她,她不置可否,也没有回过信。
马尔看她走下飞机,南方的阳光和海风使她显得更加瘦小,皮肤黑黑的。
马尔非常歉疚地对她张开了双臂。
他们在机场拥抱,距上次分手,已经三年。
重新抱着被命运分隔开的恋人,马尔感觉到她的瘦肩膀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吻了吻她的头发,觉得这个女人无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
在她所曾经熟悉又变得陌生的他的房间里,他要求她和他再次相爱,这使她大吃一惊,轻轻一抖,手中的小勺跌在咖啡杯里。
这些年,我一直在思念你。马尔听到自己在说这些话时,语调诚恳得有些过分,显得可怜巴巴。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因为他并不经常向女人撤谎。
她装作漫不经心,微微掀动了一下嘴角:马尔,我已经结婚了。
她拒绝告诉马尔结婚的对象是谁,语气非常冷淡坚决,她脊背挺得很直,光溜溜的脖子发出圆润的光泽。
这情景和三年前截然不同了,马尔感到很悲切。因为是他先离弃了她,所以不能怪她如此苛刻。
还有可能吗?
他僵硬地坐着,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话,然后说:“我真的一直没有忘记你,曾经,有时……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显然,她已经被男人和经历磨炼得机警,听了马尔的话,脸上浮现出讥讽的笑容。
“别开玩笑了,马尔!
“这三年中,我经常把别人的背影当作你……
“但是,两年后,马尔,我学会了不用挑剔的眼光去看男人,于是你很快在不同的好男人中落后,你太脆弱,还那么骄傲。过去的生活很快在记忆中显得乏味和愚蠢,女人只能在遗弃事件中成长,一切都变了……”
女人咬咬嘴唇,起身告辞,行动迅速,带着笑,嘴唇笑出了裂纹。
窗台上的玻璃瓶子里,她的身影在慢慢地走远。
她回到香港以后,又把马尔给她的信看了一遍,全是他对他们过去生活脉脉含情的回忆。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她真的什么也没看出来,把鼠标移到“永久删除”键上,很轻易地,就把那些关于过去的文字删除了。
然后她把电脑关上,决定不再去想这封信。
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空气十分闷热,一阵急雨铺天盖地地扑来,人们都没带伞,纷纷把手包放在头上,拎起裙子向渡轮跑去,她也那样做了,淋得湿透,很快就被夹在一群黏糊糊的人当中。
船开动,有近半个小时的时间,她靠在栏杆上,看着灰蒙蒙的海面。
她对马尔撤了个谎。
她并没有结婚,三年来,她一直住在一个很小的公寓里。之所以告诉马尔自己结婚了,是因为她觉得离别就像遗弃。她非常清楚当她站起身来,给他远去的背影,对抛弃到她身后的人来说,那一定是一场无情的宣判。
她就是要,一定要让马尔心中涌起这种被遗弃的感觉。
而就在那个周五的下午,她站在渡轮上想念马尔的时候,马尔在北方,他趴在沙发上,觉得被自己的呼吸包围了,感受到自己的皮肤传递到沙发褶子上又返回来的温暖气息。在过去,他并不觉得皮肤的存在,现在似乎第一次有了知觉。他无法想象她在南方的情形,也不知道她在想他。两个人只要一分开,若不是有记忆,就跟不存在一样。
外面在下雨吗?他想。
没有关严的窗户和被撩起的窗帘下的风证实了他的猜想,他没有睁开眼睛,安安静静地趴着。从上午开始,他就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
海水不断地翻涌,泛起白泡沫,陆地上耸立着的整齐的建筑越来越近,她站在船舷边望着远方。
马尔在北方,我在这里,他能知道我在这里想他吗?
死之前马尔体会到回忆的重要,可回忆又有什么用呢?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亡,生命最终就是抓不住的回忆。爱情看似寻欢作乐,愉快的刺激,其实是为了摆脱这几十年中从未脱离血液的空虚。
可有一些时候,现实生活把人们置于特殊的保护下,使他忘记了死神的存在。
他真的忽略了?
他们总是认为前面是光明的前途。这些人啊,当幡然醒悟,只能默默哭泣。
你看吧,过了几个月,她就又开始关心她自己了,去北方见马尔的事除了最初几天影响过她的情绪外,现在已经淡化,她竟几个星期都不会想到一丁点儿有关他的事。
说真的,再怎样深厚的感情都会转眼失去光彩。
不是她有意这样的,是只能如此。
在治疗的晚期,马尔害怕关灯睡觉,他害怕夜晚,灯光熄灭的瞬间,他体验到一种极深的恐惧,以及这种恐惧带来的悲哀。
这种悲哀时常难以抑制,他不得不有节制地哭一场。
男人偷偷哭泣的时候,当然那是夜里。在香港,她已经疲倦地躺倒在南方潮湿的空气中。
在那个极小的房间里,短暂的一天又在漆黑中结束,她四肢贴在床单上,从睡姿看就是一个忙碌的女人,虽然孤独,却无暇做细腻的思考。工作太忙,她需要多做些实际的事情,以便若干年后给自己买一个安身的、能只坐地铁就到公司的房子。
媒体都在传说和猜测,马尔拒绝别人的来访,有推脱不掉的,就邀请人到家里来。
记者们看见马尔的房间所有的窗户都被打开了,那里面渐渐什么也没有,只放着一把空椅子。
他已卖掉这个房子,但不知该如何处置那笔钱。
他腾空了自己的房间。
空了。
马尔坐在空房间里,他含着泪花说:时间太不够了。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在香港,她正拎着一个袋子去购物的路上,行色匆匆地走路(想的当然不是他),一条狭长的街道,阴沉沉的墙壁上布满了青苔和污垢,天空横躺着大朵的白云。
此时此刻她不知道马尔在想她。
她路过广场,突然觉得广场冷森森的。她听见一声惊呼,原来是一只风筝断了线,正飘飘摇摇地,向地上栽去。
时间太不够了。
马尔在最后一次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留下了这句感叹.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那个记者是个勤奋的小伙子,他很忙碌,下午还要去参加一个发放红包的新闻发布会。
他匆匆地关上录音笔跟马尔握手,后来整理录音时,他没在意,就把它删了。
马尔去世后,她在报纸的一个小角落看到了这个消息。
她的后半生一直在南方度过。
她结了婚,却一直被孤独感折磨着。
可是无论如何,生活仍在继续,跟马尔在北方的时候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