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你赶紧到里屋回避一下。”陈厂长脸色煞白,紧张地说:“这个人是保卫科科长,是你在厂里的分管领导,叫他知道你先跑到我这来,会有点儿麻烦。”
马东赶紧端起茶杯,快步走进厂长办公室的内室,关上门,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我说厂长,您大白天的关啥门呀?”马东听见外面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嚷道。
“找我什么事?”陈厂长的声音。
“您再看看嘛!看看我这新写的报告。”
“不用看就知道你写什么!第六份了吧?”
“厂长,您记忆力真好!”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可你家那丫头,才高中毕业,这大专学历线一定得达标才成!”
“您正直、严厉、秉公、无私!我汪崇义向来佩服您!可厂长,您也是通晓人情的嘛!您说,哪个原则不是人定的?”
“你什么意思呢?”“没什么意思,您看,现在土地都变家庭联产分田到户了,更何况,咱这国家重要项目,蓝鱼工程!”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厂里要求我们狠抓安全防范活动,要求雷厉风行,见漏洞就堵,见问题就抓,您如果再不破例给我增加个名额,我这科长也难办!要是人力不足导致出了什么差错,我可担不起责任!”
“老汪,你磨叽半天,还不是为了你女儿名额的事儿!”
听着二人对话,马东渐渐明白,陈厂长为什么叫他躲起来。这个姓汪的保卫科科长,正在向厂长申请要一个保卫科人事名额,但他想把这个名额给自家女儿。厂长不同意这事。原因是,他女儿的学历还不达标。于是,这位保卫科科长以蓝鱼为借口,希望厂长破例一回。而马东,即将作为一名保卫科干事出现在202厂,无疑占用了一个宝贵名额,让这位科长的梦想破灭。
“厂长,我这说的也是事实。要么,这点儿礼物,您收下?”
“这是干什么!想搞腐败吗?”陈厂长的声音立刻高八度。
大概因为马东躲在里面,陈厂长担心他误会,所以变得极度敏感。
那个年代,许多老干部把一生廉洁看得很重要,就像寡妇看待自己的贞节牌坊一样。别说腐败,哪怕收点儿不值钱的小礼物,很多人都会觉得良心不安。陈先明当年,有人求他办事,给他送了半斤猪肉以表感谢,他追出去十几里,硬是把猪肉塞给人家,一生至今,两袖清风。
“不,您误会了,这就是一点儿补品,我见您最近气色不太好,想给您补补。”
“你少给我来这套!”陈厂长的声音变得更严厉了,“我做干部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我是从来不收任何人礼物的!”
这话似乎也是故意讲给马东听的。
“是,是,您廉洁奉公,我不该这样。”
“还有,少拿安全问题威胁我!你要人,我马上就把人给你调过去!”
“真的?”保卫科科长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厂长!您真英明!您就是我爸!我汪崇义下辈子给您做牛做马都愿意,我这就回去告诉我家丫头……”
“你想歪了!”陈厂长用不耐烦的声音说:“没说是调你家女儿!”
“不调我家丫头,您能调谁?”
“有一位新同志,马上可能到你那儿报道,是从别的厂区调过来的。”
陈厂长说完后,马东感受到了外面一片沉默。
“您,真狠心呐!”保卫科科长憋了半天,丢了这句酸溜溜的话,走了。
马东听到走廊传出渐渐走远的脚步声。确定对方走远了,他才从内室探出头来,只见陈厂长正一脸尴尬坐在桌前。他冲马东招手,示意他出来。
“都听到了吧?”陈厂长问。
“听到了。”
“你这会儿出现在保卫科,他肯定认为你顶了他家闺女名额,怀疑你跟我有啥关系,会拿你出气。”陈厂长一脸不高兴地说,“你要是受不了他,就来告诉我,我来治他。”
“放心吧厂长,我尽量自己处理。”
说完这句话,马东就离开厂长办公室,硬着头皮去保卫科报道。
在202厂,马东的掩护身份叫保卫干事,专门负责厂内的安全问题。
马东走进保卫科的办公室,看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人坐在那儿,一脸的怒气。
显然,他就是刚刚的那位来找厂长求情的汪科长,还在为名额的事恼火着。
在这个点跑过来报到,简直就是撞枪口呀,马东心想。
但是没办法,第一天到岗,不来向分管领导报到,肯定说不过去。
马东犹豫了一会儿,硬着头皮,清清喉咙,小心翼翼问道:“请问……是汪科长吗?”
汪科长抬起头,扫视马东一番,没好气地问:“你谁呀?”
“我叫马东,原来是在西北一个实验基地工作,调到咱厂保卫科上班。”
“哦?”汪科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扫视了马东一眼,问,“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
“啥学历?”
“什么?”
“我问你啥学历,大专?”
“不是。”
“这么说是本科?”
“我是……”
“本科毕业,为什么来我们这里?”
没等马东回话,汪科长又自言自语说道:“一看就知道,你是外地来的,一定是哪位首长家的子女?跑到这来锻炼的,对不?”
“我是……”
“您父亲是谁?跟咱厂长是什么关系呀?”汪科长的语气忽然变得温柔起来:“不瞒你说,厂长刚才跟我说了,要我特别照顾好您呢。”
这番话让马东有些窘迫。他只能如实回答道:“对不起科长,让您见笑了,我父亲不是什么首长。”
“谦虚了吧!”汪科长露出不相信的笑脸来,“你爸不是首长的话,能直接插到我这儿来?要么,你妈是首长?”
“我妈也不是,她老人家已经不在了。”
“要么,就是你家哪个亲戚是首长?你岳父呀,岳母呀,还是大舅大姨夫什么的?”
“我家亲戚,我岳父,不,我还没有岳父……我大舅,大姨夫,七大姑八大姨,我认识的所有人,没有人是首长。”
“听你这意思,你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调过来的咯?”汪科长斜着眼睛看马东。
“我只是接受上级调配,来这儿向您学习,另外,科长,我的学历是高中。”
汪科长差点儿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他拍案而起,怒道,“屁!你高中学历怎么可能会调到我们科?”
“听说咱保卫科一直缺人,我原来的工作基地也有一个名额,基地领导就安排我来这里了。”马东急忙解释。
“我呸!”汪科长完全顾不上分管领导仪态,指着马东鼻子说:“小子,你别跟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我百分之百肯定,你是走后门调来的!”
门外出现了几个身影,他们被汪科长的吵嚷声给吸引过来,探着头朝保卫科里看。
在安全部门里,马东习惯了静默无声。可到了这里,简直一个比一个嗓门大。
他想想汪科长说的也没错,自己的确是走“后门”。但却是为了国家安全,以隐秘的后门,来到该厂。他的后台是什么呢?就是这个国家。
“我有什么后台呀?您真误会了。”马东说。
“误会?”汪科长一拍桌子,嚷道:“这事瞒得了别人,瞒不住我!不管你后台是谁,多硬,到保卫科工作,就得受我管!”
“当然,您是我领导,我当然听您的。”马东虽然一肚子不爽,但表面还得尽力讨好汪科长。
“知道就好!夹起尾巴做人,别把高干子弟的臭毛病带到咱保卫科来。”说罢,汪科长一指门外说:“已经到岗了,赶紧去熟悉一下工作环境,干活去!”
“是!”
马东走出科长办公室,有点儿哭笑不得。
刚走到门外,迎面就走来一名中年妇女,冲着马东笑。
“新来的吧?”
“我叫马东,您是?”
“我是咱科里唯一的女同志,你就叫我薛大姐吧。”
这位薛大姐边说边瞟了眼科长办公室,冲着马东低语道:“别跟科长计较,他这人脾气大,但心眼不坏,以后,你会慢慢知道他为什么跟你过不去……”
正说着,门口又冒出两个男子。他们一边冲马东笑,一边上下打量着马东。
“我叫辛景荣,负责咱厂的消防。”其中一个相对年长一点儿的男子说。
“我叫翁龙跃,负责防谍教育、配合人事处政审。”另一个中年同事自我介绍。
“你呢,以前在哪儿工作?”薛大姐问。
“西北8971实验基地,保卫处。”马东答。
“放心吧小老弟,咱这儿的保卫工作,比你在实验基地要简单多了,”那个叫翁龙跃的咧开嘴笑道:“就算是调只狗到咱保卫科,给他一块饼,也能干出先进。”
看着他们三个人,马东愣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违心的话:
“你们几位都是老工人,我要多向你们学习。”
“哪里,哪里……”
“小伙子,你太谦虚啦……”
其实,马东一走进保卫科就立刻知道,凭这几个人是没有办法应付间谍的。
看一看这几人的工作态度,看看他们书柜上的灰尘,一摞摞的闲杂的报纸,他就明白,Q1窃密案为什么在这个厂里不显山不露水发生着,而恰恰负责安全的保卫科却一无所知。
马东跟着翁龙跃,只用半天的时间就熟悉了202厂保卫工作的一些基本原则。的确,如翁龙跃说的那样,这里的工作都是走走流程,一切都是按部就班。
虽然翁龙跃的工作负责防谍,但他这个保卫干事的意识明显不够警惕。
“打我来这上班呀,除了发生过些小偷小窃,还从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他说:“我名义上是负责防谍,其实啥都干。”
“您管防谍,见过间谍没?”马东问。
“见过!当然见过!”
“在哪见过?”
“在咱们的防谍教育的内部宣传片上。”
马东忍住笑,说:“我是说,在现实生活中……”
“现实生活中哪那么容易见呀?咱厂里的人,都是经过严格政审的,别说间谍,就算是你家有个海外亲戚,都很难进咱厂。”翁龙跃自信满满地说道。
一天很快过去了。傍晚,马东端着饭盒来到食堂门前,看着漫天晚霞,映在每个过往职工的脸上,忽然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吃罢晚饭,马东回到宿舍,他开始在笔记本上写下今天见到的每一个人,以及他们的状态:
陈先明(厂长,失眠,焦虑)
汪崇义(保卫科科长,盼女儿进厂)
薛振华(女,保卫科,内勤)
辛景荣(保卫干事,负责消防,年纪大)
翁龙跃(保卫干事,防谍、政审,工作态度散漫)
齐师傅(门岗,警惕性高)
写到结尾,马东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又写道:
冯景年(蓝鱼总工程师)
冯书雅(女,技术骨干,很想出国)
合上笔记本后,马东钻进了被窝,这才感受到,202厂的夜晚竟出奇的安静。这种安静,似乎给马东的心里,添加了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