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荀子的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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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解蔽”:对异端的回应(2)

所以,正如Robert Eno指出,自然的“天”本身并非苟子的兴趣所在,他真正关心的是礼,他之所以讨论“天”,只是由于当时关于“天”的理论影响到礼。辟“机祥”可以看作荀子作《天论》的主要动因。他试图通过辩明“天人之分”,来解决时人蔽于“机祥”的问题,使他们意识到“机祥”之虚妄并进而认识到“守道”的必要性。从他的立论动机看,他对“天”的自然特性的认定,在相当程度上可以视为一种必要的姿态。由于缺乏一种纯理论的认识兴趣和动机,他并没有在“真相”的意义上肯定“天”的自然性格。换言之,对他来说,虽然自然的“天”并不能看作一个“谎言”——所谓“谎言”的前提,必然是确定存在某种“真理”;但在他的讨论中,“天”为自然抑或超自然的问题在知识论的层面上仍然是悬置的。所以,他对“天”的更为个人化的体验实际上与其“天人相分”的观点并不相左。由此看,荀子对知识的极具现实感的态度,与孔子有颇为相似的地方,不过,由于他已经对“天”的自然特性做出了姿态上的肯定,并将它当作一种必要的策略性观点,他就必然要回答那些孑L子不愿正面回答的问题。

2.1.2礼之为“文”

正如自然异象可能激起人们的神秘感一样,在很多时候,“人类的本性是特别愿意相信那些神秘莫测的事物的”。对人来说,在所有与神秘事物相关的问题之中,最为切已的莫过于灵魂是否不朽的问题,这个问题退后一步,必然要先解决人死之后有知无知的疑问。据《说苑·辨物》载,子贡也曾表示过同样的疑问,孔子以一种极其巧妙而揶揄的方式消解了此问题。当孔子说“赐欲知死人有知将无知也,死徐自知之,犹未晚也”时,他实际上在暗示,死后的问题根本不是那些真正关心如何生活的人所应探究的。但是,在荀子的写作中,他打破了孔子在这个问题上竭力想维持的一种模糊的平衡状态:夫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无知也,是奸人之道而倍叛之心也。

言刻薄死者乃是“慢其无知”,即明指人死无知。荀子虽然并非有意突出这一隐含的前提,但显然不能也不必刻意回避它。

“人死无知”其实已作为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蕴含于他“天人相分”的说法中。他承认天地四时均为自然事物,也就拆除了鬼神之类的藏身之所,从而不可能回避“死人有知无知”的问题。因此,孔子在这个问题上所表现出的超然态度不再适合荀子——一旦戳破了“天”的神秘性,他就必须正面回答鬼神的问题。并且,既然荀子一再明言“天人相分”,他很可能会认为,没有必要在这类问题上采取孔子那种克制的态度,而必须以一种明确、坚决的方式消除人们对神秘事物的幻想。

这类幻想不但会使人们以自然异象为祸福预兆,在荀子看来,也很可能成为他们奉行礼的不适当的动机。实际上,“死人无知”的说法与荀子辟“机祥”的态度完全一致。人死无知,即意味着鬼神之类并不存在,祭祀鬼神以求福避祸也不过是无稽之谈,这就在根柢上就揭示了“营巫祝”的虚妄性。“营巫祝”在本质上与“信机祥”是一回事。二者都会使人们以神鬼之事替代人事、以祈祝代替在生活中切实地行礼,鉴此,必须清除礼仪中可能包含的“巫”的成分,使人们更为清醒地看待礼仪。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荀子将礼仪理解为一种文饰:故三月之葬,其?以生设饰死者也,殆非直留死者以安生也,是致隆思慕之义也。

故日: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苟非圣人,莫之能知也。圣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百姓以成俗,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故钟鼓管磬,琴瑟竽笙,韶、夏、护、武、、沟、桓、箭、简、象,是君子之所以为惮诡其所喜乐之文;齐衰、苴杖、居庐、食粥、席薪、枕块,是君子之所以为惮诡其所哀痛之文也;师旅有制,刑法有等,莫不称罪,是君子之所以为惮诡其所敦恶之文也。

因此,礼仪的设置,本质上并非为祈福免灾而取悦鬼神,而是为人的自然情性寻找一种恰当的表达方式。这种理解,本身就暗含着一种疏离鬼神、巫术的态度。实际上,关于礼中的神秘因素,是荀子谈论“天人之分”后所必然要触及的:雩而雨,何也?日: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

这一段出现于《天论》中,并且紧随荀子澄清自然灾异及“人袄”的问题之后,无论就其内容而言,还是从《天论》的结构上考察,都表明这是荀子辟“机祥”的一部分。他将礼仪看作“文”而“非为得求”,本身就体现了他对“机祥”之类的否定态度。反过来看,承认礼中“巫”的成分,很可能会导致人们以祈请应验为奉行礼的先决条件。这里的危险还不在于其中所包含的功利倾向,荀子清楚地看到,祈求的应验实际上是完全无法保证的。所谓“人之命在天”,“命”是“节遇”,是极其偶然的东西,不可能成为人们“守道”的保障。在这个意义上,对礼的巫术化理解与对自然异象的迷信,本质上是一样的:后者会使人们忽视“道”,前者则可能导致他们以不适当的方式行“道”而最终不能“守道”。因此,苟子对“礼之为文”的辩明,实际上是其辟“机祥”的另一重要方面——虽然他在谈论到礼时,不止一次提到“百姓以为神(鬼事)”,但他的这一说法乃是与“君子以为人道”相对,并有特定的现实内涵;况且,他的整个辩说是从“士君子”的立场展开的,而不面对所谓的“百姓”。

2.1.3非相

荀子辟“机祥”的主要目的不在于澄清天地四时之自然特性,而是专注于祛除人们以子虚乌有之事论吉凶的痼疾,并将他们的兴趣引向“守道”,因此,即便是那些在较严格的定义层面可能被排除于“机祥”范围之外的观念,只要它们以虚无的吉凶之论影响或削弱人们行“道”的动力,就有可能成为荀子批驳的对象。他的这类驳斥,就其动机和预期的效果而言,与其排斥“机祥”的言论并无二致。在此意义上,就可以理解他何以要就“相术”展开讨论:

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举,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故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君子之谓吉,小人之谓凶。故长短、小大、善恶形相,非吉凶也。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这里,荀子驳斥相术的要点在于,以“心术”之善恶代替形貌之善恶论吉凶。关于“心术”之善恶,他又以君子小人之别来分辨。在他的语境里,所谓君子、小人,显然是以合“道”与否论。于此可知,他实际上是依“道”来反驳相术,关注点明显在“道”。但问题是,相术着重于判断人们的吉凶祸福,而并非论定他们为“君子”或为“小人”;换言之,相术之所以能吸引人,完全不在于它能作出道德方面的评价,而在其功利方面的论断。鉴此,荀子有必要在说法上靠近相术的价值标准,抓住人们的注意力,于是,他直言“君子之谓吉,小人之谓凶”,并提出了一个经验性的论证:……周公之状,身如断菑;皋陶之状,色如削瓜;闳夭之状,面无见肤;傅说之状,身如植鳍;伊尹之状,面无须麋;禹跳,汤偏,尧舜参牟子。……古者桀、纣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然而身死国亡,为天下大修,后世言恶,则必稽焉。

值得注意的是,尧舜汤禹等与桀纣的对举,表面上只是显明他们的外貌与其功名境遇完全无关——这里运用了相术的吉凶标准;但一个无需明言的事实是,他们也有君子小人之别。这样,荀子“君子之谓吉,小人之谓凶”的说法就有实例可依,落到了实处。

荀子反复申明相术“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暗示了当时相术普遍为人称信的状况及其作《非相》的必要性。

这正如吴虞所论,荀子以时人“多惑于相术,视人骨相,以知吉凶贵贱,复著《非相》篇极论之。以为世俗所称,学者不道,与辟机祥同一精神者也”。因此,荀子“非相”,乃是针对现实而发:

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於女子。……然而中君羞以为臣,中父羞以为子,中兄羞以为弟,中人羞以为友。俄则束乎有司而戮乎大市,莫不呼天啼哭,苦伤其今而后悔其始。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论议之卑尔!然则,从者将孰可也?

《乐论》篇末,荀子述“乱世之征”,“其容妇”显居其一;而“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显然领此风气。这表明,在痛斥当时病态的世俗品味的同时,荀子也暗示了其时可谓“乱世”。他对“其容妇”的社会风貌的批评,固然体现了其基本的趣味倾向,但其趣味的养成当得益于传统的熏陶,故他实际上是在表达时代风气对传统的悖反——这从他说相术为“古之人无有”也可见一斑。上引文中,荀子先将这种堕落的风气归因于“论议之卑”。“卑”即是他对相术的基本评价。

紧接着,他以一个劝导性的问句“然则,从者将孰可也”,很自然地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向了礼。这个结构与《天论》比较相似。与自然异象的神秘化一样,相术在根本上也与“道”相对立:若以天生骨相为吉凶之兆,则不必也不可能“守道”,因为,从广义的“天”来看,人的相貌与天地异象一样,皆是自然而非人力所能自为的,也是某种“天”(天然);而荀子所渭的“道”则是切切实实的“人道”。故他要论礼之当为,必先排斥相术。他不离“道”而“非相”,在此过程中时时以君子、小人对举,即在于此。所以,他著《非相》的主要目的,仍在于解除时人的观念之“蔽”,扫清其“守道”的主张所面临的思想障碍。

总的来看,荀子辟“机祥”涉及的范围相当广泛,包括当时流行的种种突出的迷信观念。考察其富于现实感的辩驳,可以看出,他更加关注这些观念在现实生活中所导致的有害的思考和行为方式。消极地看待吉凶,在客观上妨碍了人们在当下过一种积极的符合礼的生活。只有揭示那些迷信观念的虚妄性,才有可能在根上拔除有害于“道”的行为方式。因此辟“机祥”可以视为一种观念上大扫除:通过清除那些具有欺骗性的有害观念,为“道”的灌输留下一块干净的地盘。在此意义上,辟“机祥”确实可视为一种“解蔽”。不过,因为“机祥”之类在认识论层面上是非常敏感的问题,并由于荀子的讨论带有某种观念化的色彩,辟“机祥”很可能会被看做是无神论的必然结论。但是,无神论的基本前提是必须具有知识论的背景,而荀子不具备这样的背景,也缺乏建立这种背景的兴趣和动机,因此,倒毋宁说,无神论是其辟“机祥”必然会导致的一个后果——从他毫无保留地拒斥神秘事物来看,他好像并没有试图避免这一后果。辟“机祥”针对的固然是迷信,但荀子坚决的态度使得宗教可能生长的土壤也一同消失了。对他来说,这可能并不是一个值得特别予以关注的问题;当他将“道”视为完全意义上的“人道”时,他似乎已经不需要这一土壤了——也许正因此,他对迷信观念的清理才表现得如此彻底。

2.2排异说

虽然“营巫祝、信机祥”是“道”之不行的一个重要原因,可对荀子来说,“机祥”之类并不是当时睢一乖离礼义、混乱视听的观念;至少同样重要的另一现实是,“当战国时,诸子纷纷著书,惑乱天下”。诸子的学说,固然并不如迷信观念那样源远流长、根深蒂固,但在荀子看来,由于他们“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也“足以欺惑愚众”。更值得他关注的是,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不只设教授徒,并且竞相奔走列国,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他们的言论影响所及范围很广,包括那些掌握实际政治权力的人——实际上,有的学派(如法家)的学说,已经部分或决定性地左右着当时一些国家的政治方向。在此情形下,荀子推行礼的努力在现实中所面临的困难就更大了;并且,他将礼视为“人道”,最直接的一个后果是,超越性的理由已不大可能成为他说服大多数人的根据,遑论基于传统本身的权威而展开的说教——如果这种说教可为,他的诸多篇章就成为多余的了。所以他只能主要诉诸其主张的现实效用。这也正是当时不少学说的主旨或出发点。由于某些学说的功用性已在相当程度上为当时的政治实践所证实,它们的影响会愈加广泛和牢固;即便是那些似以“空谈”见长的学说,因为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也自有其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