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魔法师和他的十六道符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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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被困住的女子

在她小时候,她的世界观是朴素的。那个扎着小辫子的她只管今天,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不想念别人,也不被别人所想念。她的烦恼和她的头发一起不断增长,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她已经无法让自己高兴起来。心理测验表明,她并非抑郁质,但是她对生活都已经抱以怀疑了,又如何能够相信测试?

所以她这样称呼自己:她说她是一个被困住的女子。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并不只是一个人。无论是走在路上,还是与别人说话的时候。她都感觉到有东西在她的身后,跟从着她,注视着她。这种体验让她很不快,那就像是无法被捕捉和注视的飞虫,或者不怀好意的跟踪者。这种跟从不能给她带来任何身处群体的安慰,相反让她觉得非常孤独,她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她需要有一个人,是的,她需要一个人,在她的身边,保护她,安慰她,伤害她。是的,她所需要的这个人即使会伤害她,那也是她所期望的一部分,虽然有时候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是事实如此。一个陪伴并且伤害她的人是她所必须去追求的东西,只有这样,才能让那种不能把握的被跟从感成为有形可依的实体。实体也许能让她安稳一些,即使有危险,也能让危险明了,她天真地安慰自己:自己能够抵御危险。并不是所有可怕的事物都能让她害怕,但是她惟一不能去反抗一个看不到的东西。

这种困住,就像是在水中,不能呼吸又全身松软的情形。她感觉到了自己是在随波逐流,而不是在走自己的路。她发现自己的身后总有什么在推怂着她,让她总是偏离自己的目标,往另外的方向去。她原先想要去A城,却去了B城,她原先以为自己会爱上甲,或者是甲这样的人,结果却和乙走到了一起。它们或他们是不能相提并论的。那种失落感常常围绕着她的一整天,她非常讨厌这种感觉,却一时间无从判断这些接踵而至的烦恼从何而来,将向哪去。这又类似于身处深水之中,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周围。她的觉醒在于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在这样的水中安稳地停留下去。她非常希望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非常希望,却又没有一个人来告诉她。这也是她想有一个人的原因之一,她想有一个人来帮助自己,即使这个人不能够帮助自己,她也希望这个人如同神话传说,如同童话一般顺水而下,来到她的身边,扶持她,跟从她,带领她。她说,如果这个人真实存在的话,她甘愿把自己奉献出去,她甘愿与这个人一起共赴险境,如果非得这样的话。她不希望自己在死的时候还是孤单一个人。

成长就像是一个人浮出水面的过程。几年前,还有人说她不够成熟,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人这样说。这不能说是好,也不能说是不好。她惊恐地发现从少年延续到现在,缠绕着她不放,跟随着她,改变她的生活轨迹的东西竟然来自她的父母。她发现她的母亲正在无怨无悔地走着和她的祖母一样的道路,而她也有着和她的母亲一样急躁的脾气,自负的性格,这些缺点她自己也不愿意随身携带,但是挥之不去。她的身后,是她所有的亲人在把她向那条路上推。她不愿意向前,但是所有的人不允许。《彼得·潘》中的温蒂也不愿意向前,但是她最后还是做回了一个普通人,有了一个和少年时代温蒂一样要和彼得一起飞走的女儿。她害怕的东西暂时可以被归结为一种循环,她害怕的那个无形之物已经被找到了一个有形的轮廓。她害怕重蹈覆辙,她害怕和她的母亲一样衰老下去,但是她也知道在她和她的母亲之间有一条无法挣脱的绳索在束缚着,她们都不能背离这种牵绊;她害怕自己成为自己的亲戚、朋友,或者其他任何人的样子,她每天照着镜子,害怕失去面容,害怕有一天自己会找不到自己应该具有的样子。你看,那些小飞虫是多么巨大的东西,它们是她从出生以来的每一个噩梦,是她所有对悲剧的诠释,如同艺术一样让人难以理解。那是一种让人心疼,但是却无法自拔的吸引力。

她不愿意抽烟,但是还是染上了这样的习惯。她沉醉其中,游离其外。她在毁坏自己,同时欣赏着那种毁坏的醉人香气。她的世界观和她眼中的人生开始变得复杂,她思考各种意义,比较各种功利,再把自己的欲望置于其中,浪费着她能把握的任何时间,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丢到漩涡之中——她开始不相信爱情,她相信激情,相信两个人比一个人强一些,但是不相信爱情。她说她是一个无法解答的矛盾,是一个错误,她甚至希望,在她还没有诞生的时候,她就应该被丢到墙上与灰尘一起去冷静一下。

特别是这个工业制造的世界,让她无法解释自己。所有她能够做到的事情已经被别人做到了;所有别人能够做到的事情,她甚至发挥了自己的所有想象力也无法理解其中的千分之一。她向往一种原始的生活,和一个能让她理解自己在做什么的世界。如果回到工艺的时代,她就能用她的温柔和稀少的知识引领自己以及他人向已知的方向进发。她在想象着,自己带领着无数士兵,在那些士兵心惊胆战,不知道前面的山头会遇到什么样的敌人的时候她像女王一样对未来了如指掌。她只要稍做暗示,自然就有人能够理解她。这和她以前一直期望着有一个人来暗示她出于同样的考虑。但是她已经失望于被人暗示,她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能够暗示别人的人?

她突然感到惊恐。她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并不是那些人在推怂着让她往她所不愿意去的地方去,而是她自己,是她自己一直躲藏在她的身后,让她睡不着觉,让她梦不到其他的人。成熟让她从深海漂浮到海面之上,这种突如其来的空旷让她更加无法呼吸。在水的浸泡中她无法判断是非,在海面上她发现是非无处判断。她不能够放弃自己,这种生活平缓而且早就被她自己所暗示。她在身后跟踪着自己向不该去的地方去,用一种类似复仇的思想一天一天地虚度,用内心暗藏的毁坏欲毁坏内心。对于她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她自己更加危险。在紧急关头,总是她的脚最先背叛她的身体,总是她的身体最先背叛她的言语,总是她的言语最先背叛她的思想。她是自己的敌人,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最终她会被自己毁掉。

她知道,是她困住了自己。从口中呼出的烟雾,从头发里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味,从喉咙里发出的那些声音让她不能向前。她回头看,她的计划已经全部被自己破坏,她的前途已经被自己打乱。她处在不前不后的位置,却不知道该向谁看齐。

她把自己定义为一个说谎者,一个背叛者,一个无法站起来的人。虽然她也很想改变这一切,但是现在还做不到。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等待时机到来?已经没有时机会到来了,已经没有幸运,惟一值得期待的是前方。她想,可能到她老到和她的母亲一样年龄的时候,她能够把全部的期望都交给自己的孩子。就让这些沉重的负担,这样一代一代地压到孩子的肩膀上吗?她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但是也没有办法止住眼泪。她知道一个说谎欺骗自己、一个不断背叛自己、一个不懂得向前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但是如果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办法让一切回复到正常状态呢?更何况,又有谁能告诉她,什么样才是正常的状态呢?

她记得这样一个故事,当然那个故事还是关于海:在古老的深海里有一个非常小的沙丁鱼罐头,罐头里有一个非常小的沙丁鱼公主。那个公主最后怎么样了。她也说不清楚。在说其他故事的时候,她总是想要把自己套在故事里,但是惟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她不敢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