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城市的清晨都不甚明朗。树枝光晕中摇摆,树叶是新鲜却模糊的绿色。李扬杨在这样的早晨背上了书包就出发了。他一路上也哼着些模模糊糊的小调子,踏过一个又一个永远也不会干的小水洼,:不紧不慢地往学校走。
李扬杨不着急,并不是说李扬杨从来没有迟到过。老师这样评价李扬杨:“李扬杨呀,你什么都好,怎么就是会迟到呢?你迟到一次两次也不要紧,怎么能老是迟到呢?你老迟到也不要紧,怎么能一点也不着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学校走呢?你要跑哇,你可以坐一辆车啊,怎么能每天都不着急呢?”就算是老师这样说李扬杨,他还是要每天迟到,从来也没有因为老师刚刚才提醒他不要迟到而加快步子,一次也没有。老师的话已经变得像一阵风,从李扬杨的侧脸边吹过去,只是有一点痒痒的;李扬杨甚至在已经迟到,走进教室的时候对站在黑板前的老师微微一笑,从从容容地往自己的座位上走。我为什么要着急,为什么要改变我的速度呢?李扬杨踩在小水洼上,没有让水溅上自己的鞋子,仔细地把路中间的小石子踢到路边。
李扬杨低着头要数地砖上的碎花格子。图案虽然单调,只有几种颜色,但是可以有无穷的变化。天上的云可以有无数的形态,地上的小石子、地砖花也多姿多彩。李扬杨虽然穿着浅蓝色的校服,却不喜欢这样的装束。校服的颜色太死板,既容易脏,又容易破,李扬杨的上一件校服就是洗着洗着就破掉了。那校服裤子屁股的位置被磨了个大洞。还好有妈妈让针脚像蜈蚣一样密密麻麻地走圈子,织出让梵高也会头晕的补丁。扬杨的妈妈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帮李扬杨缝裤子一边叹着气:“这孩子的屁股怎么是铁的呢?”李扬杨也不在乎这些,常常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坐在路边粗糙的石凳上,看流淌的河水和过往的行人。
在匆匆忙忙的城市里,李扬杨不紧不慢地朝着既定的方向走,不漏掉路边的风景,不忘掉太多的心事,不在意迟到和批评。这样的小孩子心思是密集的,心像玻璃容器一样透明,不紧张不在乎,装进去一些想法,又倒掉一些想法。大家都得为这样的孩子担心,以及怀疑:真的有从来不在乎迟到,像李扬杨一样的小孩子吗?
一个小孩子如果天真聪明超过了所有的小孩子,那么他就不会受到其他的孩子的喜欢,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因为李扬杨就是其中的一个。李扬杨只是一个小孩子,但是他的一些心思已经不是小孩子的心思,一些聪明也不是小孩子的小聪明,所以他的那一部分心思,那一些聪明,就不受老师同学的喜欢。而李扬杨正好也不在乎他们,所以在班上是孤立无援的~个。可老师是大人,为什么反倒不喜欢李扬杨呢?这是一个秘密:老师和小朋友们呆久了,而且总是和这样那样的小朋友在一起,日子长了就有了和小孩子一样的小脾气和小习惯。教低年级的老师一般是女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职业使她们成了小孩子,会记仇,常常缺乏理性。如果有这样的男老师,就显得忸怩作态了。李扬杨不是一般的小孩子,而他的老师是一般的老师,这一点老师怎么会知道呢?李扬杨还知道,世界上的小孩子大都不是一般的小孩子,倒是大人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个样。他们怎么会想到,就是他们把无数个不一样的小孩子,变成了一样的大人,倘若还幸存着一些天生的脾气形态。反倒觉得不正常呢。
妈妈会从窗户看到正在上学路上的李扬杨,为这样的孩子不知道如何是好。李扬杨从来不会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嬉笑打闹,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妈妈对此不理解,所以更加担心。她知道自己的孩子不会被汽车撞到,也不会和别的孩子一样沉迷于无聊的小游戏。她看到自己的孩子瘦瘦的身体,毫无理由地慢慢往学校走,常常陷入未知的沉思中,已经和别的孩子太不一样,对什么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她真想和别的家长一样训斥自己的孩子,可她怎么舍得呢?就算是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孩子,不知道他的将来会是怎么个样。李扬杨拍了拍坐在沙发上的妈妈的肩膀,轻轻告诉她不用担心什么,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没有必要放太多的心思在“担心”上。
可妈妈怎么能不担心呢?
李扬杨常常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想着自己的故事。我了解他,所以知道他会做这样的游戏。李扬杨常常想象着自己会这样想,他走在河边的石砖路上,希望能够得到某种不容易得到的东西,这又是什么呢?李扬杨想象着自己在想象中会希望得到什么。对,他踩过了小水洼,一切伏笔都已经被预先设下,李扬杨最希望得到的是一双新鞋子,好来和单调的校服搭配,为什么不可以是一双新鞋子呢?我问李扬杨,你为什么没有一双新鞋子呢?
“这个故事从这里开始已经不是一个好故事了。”李扬杨这样回答。我不能在想象中希望自己有如同新鞋子一样鲜亮的希望吗?我们在现实中已经被困住了,难道在想象之中也不能逃脱?李扬杨想象中的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得到一双新鞋子,像小羊一样在河边奔跑?
第二个李扬杨在得到了鞋子之后又失去了它。这个结局李扬杨早就已经想好了。鞋子怎么又丢了呢?赤着脚的李扬杨呆呆地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他不知道没有了那双新鞋子,他该怎么样站起来,走回去。李扬杨啊,叫我怎么说你呢。最不容易失去的东西总是最容易失去,希望只装在一个篮子里也就最容易打碎。故事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合情合理的结局,李扬杨在还没有长大到可以承受的时候就要面对丢掉鞋子的惨痛经历。
傍晚。太阳光透过了重重的树叶,打在李扬杨的脸上。“有点意思。”李扬杨就是这么说的。李扬杨和我有一样的毛病,常常把别人的故事当作自己的故事,常常迷失在雾一样浓厚的真真假假的故事中,因此我们要为别人而高兴,要为别人而伤心。李扬杨和我都是最普通的孩子,普通到心里只有周围、别人以及大大小小的物件事情,连自己也装不下。老师和李扬杨走在一起,一个接一个地向李扬杨提问题的时候,李扬杨不是在想着事情是怎么样,而是想着怎么样说才会让老师满意,想着想着都忘记应答了,一声不吭的样子,让老师也猜不透。
李扬杨还想着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了,对谁也不太重要。我应该干什么呢,听老师的话,听妈妈的话,每天上学、放学、做作业?李扬杨觉得自己给别人带来了很多麻烦,甚至预先想好了和他的好朋友一起消失的场景……如果他找到一个最好的朋友,而且他们又能够消失的话。
李扬杨和他的好朋友牵着手。李扬杨和王小明牵着手,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
王小明告诉李扬杨,不用害怕,我们已经再也不用害怕过马路了,会和胆怯永远地告别。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而人们并不能发现他们。李:扬杨发现自己真的不再存在了,和所有消失的人们一样放弃了一切权利和义务。李扬杨问——在这个时候他应该问些什么呢?我们是否存在?不,我们原本应该存在,可是现在不再存在了,人们将从我们身边走过而不会看到我们。我们是否能够回去?不,我们回不去了。
从一个方向到另外一个方向,当我们重新发现自身的时候我们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其他的事情呢?我也不知道,其实这些事情你都知道的。当一个小孩子不再是小孩子,他就永远也不会再像小孩子一样思考了;而当我们还没有长大,我们又似乎一直被放在不恰当的位置上,不正常地成长,成为别人。自己一定是存在的,它只是有短短的寿命,不能长久,是吗?
李扬杨不会把问题想得太深,反正一切都只是在幻想之中安全地进行。我们可以认为,复杂的想法使李扬杨的步子慢了下来,也完全可以不这么认为,反正事实总是另外一回事,永远在我们的想象之外。无论我们怎么去认为,我们假设的对象都是自己;无论我们怎样看,我们看到的东西也都是自己的影子。可自己到底在哪里呢?
现在该说说我自己了。我不是李扬杨,李扬杨是我可能中的好朋友,这是我的又一个假设。为什么不可以呢?李扬杨现在正在我的后面看着我,看我怎么把他的故事讲得一塌糊涂。
我不走路上学,我把白色的单车骑得像飞一样快,在街上像是一只真正的鹿一样奔跑。不管李扬杨愿不愿意,我都要把他的故事讲下去。斑驳的背景前面其实什么也没有,剩下的只有故事可以继续。我不是历史学家,所以要像历史学家一样思考;我不是政治学家,因此要像政治学家一样评述;我不是小说作者,所以要像小说作者一样说话,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李扬杨的事情也一样。我们要不断地模仿别人,从中建立起自己的一套,这就是来自童年的最基本的,模仿和在胡思乱想中创造的乐趣。
而你们一直期待着我会告诉你李扬杨的什么事情,李扬杨的城市,李扬杨的妈妈,李扬杨的老师。李扬杨怎么成长,李扬杨怎么被改变,李扬杨应该怎么改变。
可惜这些都没有按照预想的那样发展。我把故事弄成了这样,把李扬杨从正常的故事中挽救了出来。他彻底地从这个故事中消失了,在结尾处也不会有一点线索。寻找他的人们都会发现我在这里像孩子一样地玩了一个不好玩的游戏,而他们都被像孩子一样地玩弄了。可惜我们现在正在离这种玩耍的机会越来越远了。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我们都看不清楚事情究竟是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