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道:“那是另一回事,我应该给他的。”季姜更急,道:“怎么会是另一回事?如果你早晚要和汉王角逐天下,就该趁早削弱他的实力,壮大自己,哪有这样倒着来的?你这不是给自己的将来增加麻烦吗?”
齐王道:“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季姜道:“什么理由?”
齐王看了一会儿季姜,道:“丫头,说你小吧,你好像又懂得挺多的。也好,就跟你说说吧,也许你能理解——你听说过我的过去吗?”
季姜道:“听说过。他们说你出身寒微,经历过很多坎坷。大王,自古英雄多磨难,总算你已经出头了,也没白吃那些苦。”齐王点点头,道:“正因为如此,你可以想象,一旦我得到权力,会对那给予我权力的人产生怎么样的感激。你知道退避三舍的故事吧?”
季姜道:“知道。晋文公在外流亡时,楚成王厚待过他,后来他回国继位为君,晋楚城濮之战时,晋军退避三舍共九十里地,以报前恩。”
齐王道:“我也是这样。登坛拜将之时,我在心中立下誓言:汉不负信,信不负汉。我也知道,汉王贪心重,疑心更重,我们君臣未必能善始善终,但毕竟是他给了我起家的军队,所以那时我就想好了,倘若将来他对我有侵夺之事,我必当让他三次。”
季姜道:“三次?三次……啊,已经有三次了!大王,你看:破魏、代后收你的精兵是第一次,破赵后修武夺军是第二次,平齐后再派张良来调你精兵是第三次。大王,你让够了,可以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齐王笑笑,一挥手道:“行了,做你的事去吧。”季姜心中疑惑解开,便不再生闷气,高高兴兴地拿着图画走开了。
晚上,那只该死的野鸡又开始啼叫了。季姜拉开房门冲出去。门外空荡荡的,月光洒落在青石铺的地面上,冷冷清清。一颗流星从头顶划过。
季姜仰头观看,流星拖着细细的光带,向远方飞去,渐渐消失。今年像这样的流星似乎特别多,她有好几个晚上都看到有流星从王宫上方掠过了,不知怎的,她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是在验证她的预感,宫里开始出现一些怪事。一些东西陆陆续续地失窃,不久以后,又陆陆续续地重新出现,出现的地方千奇百怪,墙角,厨下,花园,有时甚至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原地。也有一些东西失窃后就再也没找着。
季姜先是以为宫里出了内贼,但失窃的东西五花八门,也不见得特别值钱:熏炉,铜镜,陶壶、宫灯……窃贼为何不拣最值钱的偷呢?
当被窃物重新出现时,季姜感到不对劲了,世上哪有偷了东西再放回去的窃贼呢?她原不想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齐王的,但见有这样的异状,放心不下,便去跟齐王说了,不料齐王却毫不在意地说了声:“哦,知道了。”
齐王近来好像心思很重,成天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出来,也不大要季姜去读简册了,可她看不出齐国近来有什么事会让他烦心的。
少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季姜还可以忍受,但当宫里凭空多出一样庞然大物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
那天一大早,她睡眼惺忪地走近马厩,想看看齐王准备当天骑着去看练兵的那匹追风是不是安分。
第一眼看到,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揉眼再看,她惊恐地尖叫起来,把隔壁几名马夫都惊醒了。众人冲过来一看,也都大吃一惊。两匹一模一样的追风站在马厩里!一样纯白的毛色,一样瘦长的四腿,连马身上的烙印,拴马的缰绳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件奇事很快就报到齐王那里,齐王道:“嗯,别管它,由那马待着。”季姜忍不住了,道:“大王,我觉得这里面不对劲。”齐王道:“什么不对劲?”
季姜道:“我怀疑宫里有内奸!”齐王笑道:“别逗了,内奸白送我一匹马?”
季姜发急道:“大王,你认真一点好不好?如果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么大一匹马弄进王宫,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你的卧室!楚霸王要你的人头,赏千金,封万户侯!想要刺杀你的人排着长队呢!”
齐王道:“赏千金、封万户侯?我的脑袋就值这个价?咳!这个项羽,到现在还看不起我,下回我也开这个赏额要他的脑袋!”
季姜气得直跺脚:“大王,大王,你是怎么回事?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
紫金冠取来了,果然打造得很漂亮。齐王拿起来往头上比了比,对季姜道:“来,帮我梳一下头,我要试试这顶新冠。”
季姜拿起黄杨木梳过来,为齐王解下旧冠,开始为他梳头,一边梳,一边道:“大王,你近来为什么事伤脑筋?”
齐王把玩着手里的紫金冠,道:“嗯,你怎么知道?”
季姜拔下一根头发,齐王“哎哟”一声,道:“干什么?”季姜把头发拿到齐王眼前,道:“大王,你看你都长白头发了!我还从没见你这么伤神过。大王,到底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分点忧吗?”齐王接过白发,看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季姜,眼中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道:“丫头,你心真好。不过,不要替我担心,我很快就不用伤脑筋了。”季姜把他的头拨转过去,继续为他梳着头发,道:“到底是什么事啊,能告诉我吗?”
齐王又玩弄起手里的紫金冠来,道:“嗯……将来我也许会告诉你。”一名侍从慌里慌张地进来禀报:马厮里那两匹追风又只剩一匹了。齐王继续玩弄着手里的紫金冠,道:“哦,知道了,下去吧!”
季姜怔住了。齐王道:“咦,怎么不动了?还没梳好呢,继续啊!”
季姜道:“不行了,大王。王宫的守卫一定要换!这里成什么地方了?这么大的活物,人家想弄进来就弄进来,想弄出去就弄出去,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齐王道:“哎,不就一匹马嘛,没事!你放心。来,继续梳,梳好把这顶紫金冠给我戴上,我看看是个什么样子。”
季姜忧心忡忡地为齐王绾起发髻,道:“大王,你到底是怎么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齐王道:“嗨!你看你,多了一匹马你紧张,少了一匹你又紧张。干什么呀?我本来就只有一匹追风,现在这不是正常了吗?”
季姜将紫金冠为齐王戴上,道:“大王,我不是说马,我是说你。你……你近来有些变了,你自己知道吗?”
齐王道:“哦?我变了?哪里变了?我不知道啊。”
季姜道:“该关心的事,你不关心,不该关心的,你却关心起来了。大王,你……你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齐王道:“咦,什么叫该关心的?什么叫不该关心的?这是你的看法,不能强加给我嘛。来,镜子再过来一点。”季姜捧着铜镜站在齐王面前:“大王,许多人一登帝王之位就变了,希望大王你不会……”
“再高一点,对!”齐王对着镜子,满意地欣赏着头上的紫金王冠,道,“你看我像这样的人吗?”
四月,宫里来了一位客人,神情冷漠,面容瘦削,一身黑衣。他自称叫“沧海客”。
齐王对这位冷漠的客人很客气,延入内室说话。这黑衣人却似对齐王很不客气——也不是不客气,而是他对齐王说的话不恭敬得叫人吃惊。他坐定下来的第一句话是:“很好,我主人果然没看错你。三年不到,你就取得了这样的成就。”
侍立在角落的季姜惊讶得合不拢嘴:这人怎么敢这样跟大王说话?齐王却毫不以为忤地道:“一切皆拜贵主人所赐,大恩不言谢,图你带来了吧?”季姜越听越惊奇。黑衣人道:“带来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画模样的东西,放在几案上,又取出一卷小的,道,“计划有些变动,你先帮我搜集一下这些东西。”齐王接过那卷画,展开看了一会儿道:“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工程上是用不着的。”
黑衣人道:“出了点意外,我主人丢了样很重要的东西,必须以这些为原料重做一个。原料品种很多,纯度又要高,搜集起来有些麻烦。不过你现在是一国之君,应该不难做到吧?”
齐王想了想,道:“得给我时间。”黑衣人道:“两年怎么样?”齐王点头道:“可以。”
黑衣人道:“我主人不会让你白做的。等大事成功,他会额外给你报酬。”齐王道:“不用了,他给我的已经够多了。”黑衣人道:“那你可以开工了吧?”
齐王道:“我还有一个要求。”黑衣人道:“什么要求?”齐王道:“告诉我原因!”黑衣人道:“什么原因?”
齐王指着几案上那卷大的画卷,道:“施行工程的原因。”黑衣人沉声道:“我曾经跟你说过: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要好好地去做就行了。”
齐王道:“但我必须知道!”黑衣人的目光渐渐严厉起来:“你想毁约吗?”齐王道:“不,我只是想知道原因,而且正是为了工程。”黑衣人道:“什么意思?”齐王道:“我不能无缘无故大兴土木,总要给国人一个交代。”
黑衣人道:“以你现在的权势和威望,不管做什么,都已经可以不做任何解释了。”
齐王道:“也许,可你忘了一件事。”黑衣人道:“什么事?”齐王道:“权力威望再大的帝王,也会老的。”黑衣人一怔。
齐王缓缓地道:“工程耗时太长了,我可以控制现在,但不能保证将来。告诉我原因!那样我也许可以制订出一个长期有效的计划,保证工程的实施。”
黑衣人摇了摇头:“抱歉,不是我不肯告诉你,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主人从没跟我说过。”
齐王道:“那好,回去转告你主人:我想见他。”黑衣人全身一震,道:“你……你说什么?”齐王道:“我要见你主人,亲自问他,他也许会告诉我原因的。”
黑衣人脸上露出古怪至极的神色,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道:“你……你确定吗?你真的想见我主人?”
齐王道:“是的。请你转告他:不管那原因有多艰深,我相信我是能理解的,请他试一下。”
黑衣人看了齐王许久,点一点头,道:“我可以把你的要求转告给我的主人,但我什么也不能保证。下个月我再给你回音。”说着,起身向外走。
齐王道:“等等,我还想问件事。”
黑衣人回过头来,冷漠的脸上微现怒意,道:“我希望你不要再在工程的事上……”
齐王道:“不,不是工程的事,我想问点关于你自己的事。只是出于好奇,你若不愿回答也没关系。”
黑衣人有些意外地道:“关于我?什么事?”齐王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也只是个凡人。”黑衣人道:“不错。”齐王道:“那你当初是怎么跟随了你主人的呢?”
黑衣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惆怅,许久,才道:“他和我曾祖有过交往,我出于仰慕,就追随了他。”黑衣人的话很短,可不知怎的,三言两语之中,却似蕴含着无尽的沧桑之感。
齐王听得一怔。黑衣人看着他,轻轻叹息一声,缓缓地道:“我走了。年轻人,你才华出众,前途无量,好好把握住自己。别忘了我说过的话:与神做交易,是不能毁约的。否则,他能让你得到的,也能让你失去。”说完转身离去。
季姜看着黑衣人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坐在那儿若有所思的齐王,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齐王开始派人搜购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丹砂、雄黄、石墨、水晶、铅、云母、独居石……有的一下子就要许多,有的却只要一点点。搜购来后,都分门别类地堆在西配殿。
在齐王大忙特忙这些事的时候,蒯彻再次求见,又跟齐王在密室里叽里咕噜了半天。
蒯彻出来后,守在门外的季姜追上去道:“蒯先生,蒯先生。”蒯彻停住脚步,回头道:“什么事?大王又叫我吗?”季姜道:“不是,是我有一些事想问先生。蒯先生,我知道你在跟大王说些什么,我只想问问,大王同意了吗?”蒯彻一笑道:“你小丫头懂什么?”说完转身就走。季姜道:“不就是劝大王背汉自立吗?”蒯彻猛地停住脚步,回转身道:“你说什么?”季姜一撇嘴道:“紧张什么!我又不会说出去。我也是和先生一样的想法,也劝过大王,可就是摸不清大王的态度。先生,刚才大王怎么说?他同意了吗?”蒯彻看着季姜,叹道:“难怪大王说你和别的女孩不同——可是,你难道没发现大王现在都在忙些什么?”
季姜道:“忙什么?不知道啊,成天叫人找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把西配殿都腾出来堆放这些玩意儿了。打仗好像是用不着这些东西的吧?”
蒯彻道:“打仗?哼!丹砂、雄黄、铅……这些不是炼丹用的吗?”季姜呆住了,许久,才猛地摇着头道:“不!不会的!大王不是这样的人,不会做这种荒唐事的!”蒯彻道:“我也不信啊,我认识他比你还早呢!可你看他现在这样子,跟他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唉……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对了,季姜,你在大王身边,你想想看,近来大王有没有接触过方士之类的人?”
季姜道:“没有。哦,前两天倒是来过一个神神秘秘的黑衣人,样子冷冰冰的,自称什么‘沧海客’。大王和他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我也听不懂。只是他们话里好像没提到什么神仙丹药之类的事啊!”
蒯彻一顿足道:“那还不就是了?你以为方士都是直接打着神仙丹药的旗号来的?这正是他们的狡猾之处啊。山遥路远地绕过来,最后叫你堕入他的计中还不知道。唉!大王一世英明,怎么会……”
季姜越听越心惊。蒯彻摇头叹息着走了。季姜走进密室,齐王正呆呆坐着出神。季姜道:“大王。”齐王“嗯”了一声,眼睛却没朝她看。
季姜心里忧虑,走到齐王对面坐下来,看着他。
好久,齐王才像是突然发现了季姜似的,道:“哦,季姜啊,有什么事吗?”季姜道:“大王,蒯先生的话,你考虑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