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又是滂沱大雨,玛丽朝窗外看的时候,只见牧尔几乎掩藏进了灰蒙蒙的云霭中。今晚估计没人会外出。
“这种下雨天你们在农舍里会干什么?”她问玛莎。“最主要的是想法子保证不要相互踩到,”玛莎回答道,“哦!那个时刻我们的确显得人太多了。我妈妈是个温柔的女人,但她也会因此而感到烦心。这种时候只有最大的孩子迪肯敢出去到牛棚里玩。只有迪肯不嫌湿。他就像天气很好的时候一样出去。他说雨天他能够见到晴天见不到的东西。有一次他发现了一只小狐狸的幼崽,在洞穴里被淹了一半,他把它捂在怀里暖着,带了回来。它母亲的尸体在附近的地方被发现了,它的整个洞穴都被淹没了,其他的幼崽也都死了。现在他就在家养着它。还有一次他发现了一头快要淹死的小母牛,他把它也带回家驯养了。他给它取名叫煤烟,因为它肤色很黑。它每天都围着他又蹦又跳。”
慢慢地,玛丽已经不再厌恶玛莎的老生常谈了。她甚至开始认为玛莎的闲谈很有意思,玛莎偶尔离开的时候,她还觉得依依不舍。她在印度的时候,奶妈讲的故事跟玛莎讲的大不一样,玛莎的故事里有荒野上的小农舍,许多人挤在几个小屋子里,永远也吃不饱。小孩们到处跑跑跳跳,跟长毛牧羊犬的小崽儿一样,粗犷、好脾气、悠然自得。这些人中最吸引玛丽的是玛莎的妈妈和迪肯。玛莎一说起“妈妈”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总让玛丽感到舒坦。
“要是我能有一只乌鸦,或者一只小狐狸,我就可以跟它一起玩了,”玛丽说道,“但我什么都没有。”
玛莎看起来很困惑。“你会编织吗?”她问道。“不会。”玛丽回答道。“你会缝纫吗?”“也不会。”“那你会读书吗?”“我会。”
“那你为什么不读书呢,或者学习一些单词拼写?你的年龄已经够大,可以看好些书了。”
“我没有书可看,”玛丽说道,“我过去的书都留在印度了。”“真遗憾,”玛莎说道,“要是莫得劳克太太允许你进书房的话,那里面倒有成千上万的书籍。”玛丽没有问玛莎书房在哪里,因为一个新想法忽然照得她心头一亮。
她决定自己找到书房的门口。莫得劳克太太没给玛丽带来什么麻烦。因为她似乎总待在她舒适的起居室里,那是管家专用,在楼下。在这个古怪的大房子里经常见不到人。事实上,这里头除了用人就没有其他人。用人们在主人不在的时候,就在楼下过着奢侈的生活。楼下有个巨大的厨房,四周都挂着锃亮的铜器和锡镴器皿。楼下还有个宽敞的仆人大厅,那里每天都有四五顿丰盛的饭菜。莫得劳克太太不在边上的时候,那里经常爆发出兴高采烈的笑声。玛丽小姐的饮食按时供应着,玛莎负责服侍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关心她。每隔一两天,莫得劳克太太会来看她,可是没有人询问她干了些什么,告知她应该要干什么。她猜测这种对待小孩的方式没准是英国式的。因为在印度,奶妈总是事无巨细地伺候她,随时随地跟着她,听候她的吩咐。她时常被奶妈跟烦了。现在没有人跟着她了,她还学会了自己穿衣服,因为她每当想让玛莎把衣服递给她、帮她穿上的时候,玛莎就会像看白痴似的盯着她。有一次,玛莎站在那儿等她给自己戴手套,玛莎问道:“你手脚不灵吗?我们家的苏珊·安只有四岁,可她比你机灵两倍。有时候我觉得你的脑子没啥大用。”
之后玛丽脸上的怒容持续了一个小时,但这让她思考了几件全新的事情。
玛莎扫完了石楠炉毯,就下楼去了,玛丽站在窗前,待了十分钟。她正在盘算那个听到书房时想到的新主意。她并不怎么关心书房里的书,因为她读过的书很少,但是提到书房能让她想起那一百间上锁的屋子。她好奇地思考它们是否真的被锁上了,如果她能进到随便一间里去,又能发现些什么呢?上锁的真的有一百间吗?她为何不自己去数数究竟有多少?正好今天早晨她不能出去玩,这样也使她有点事情做。没人告诉过她做事情要得到允许,她的脑海里根本没有“许可”这个概念,因此她并不觉得询问莫得劳克太太自己能否在房子里四处走是件有必要的事情,尽管当天她还见到了她。
她打开房门走到了走廊上,开始了她的探险。走廊很长,有岔路与其他走廊相连,一个岔路把她引向了一小节上升的台阶,这样的台阶一节接一节。她走过一道又一道门,两侧的墙上油画鳞次栉比。画里头有时有阴暗神秘的风景,但更多的是男人女人的肖像,身穿缎子和天鹅绒质地的奇特华丽的服装。她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一个长长的画廊,墙上挂满了类似的画像。她从没想过这座房子里能有如此多的画像。她一点一点往下走,看着那些面孔,那些面孔似乎也在看着她。她感觉他们在奇怪:这个印度来的小孩儿来他们的屋子里干什么。有些画像画的是儿童--小女孩穿着厚厚的丝缎裙子,宽松的裙摆一直拖到脚下。男孩子的袖子则是蓬松的,衣领上绣着蕾丝花边,留着长发,要不然就是脖子上围着一圈大轮子般的皱领。她常常停下来凝望那些小孩,猜想他们都叫什么名字,去了什么地方,为何会穿着这些奇特的衣服。其中有一个小女孩,小脸紧绷绷的,双眼无神,像极了她自己。她穿着一件绿裙子,锦缎上面用金银丝织着浮花,手指上还举着一只鹦鹉。她的眼神好奇又敏锐。
“你现在住在哪里?”玛丽大声地对她说,“我真希望你在这里。”其他的小女孩一定没有过这么奇特的早上。这座巨大的房子好似漫无边际,里面似乎空无一人,唯有小小的她形只影单,四处游逛,穿过宽的、窄的过道。除了她,这些过道似乎再没有人走过了。既然修了这么多间屋子,就一定有人住过,但它们看着全都是空的,她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直到她爬到了三楼,才想起去转门把手。所有的门都紧锁着,和莫得劳克太太说的一样,但当她最后把手放到其中一个把手上扭动时,把手竟然毫不费力地转动了起来,她用力推门,门缓慢而沉重地打开了,她一时受到了惊吓。门很重很宽,通向一间大卧室。墙上面有刺绣的挂饰,屋子里四处摆着带有各种镶嵌的家具,和她在印度见过的差不多。一面宽阔的窗户上镶着彩色带铅玻璃,朝向下面的牧尔;壁炉台上正是那个紧绷、呆滞的小女孩的另一幅画像,小女孩看着她,眼神比之前更加好奇了。
“没准她在这儿睡过。”玛丽心想,“她看着我,让我觉得好不自在。”这之后她打开了越来越多的门。她见到了许多屋子,开始感觉累了,心想这儿的房间真的有一百个,虽说她没有细数。所有的屋子里都有老油画,还有旧挂毯,上面织着奇特的场景。差不多所有屋子里都摆放着精致的家具和装饰。
有个屋子,看起来像女性的起居室,所有挂饰都是带刺绣的天鹅绒做成,壁橱里大概有一百多只象牙雕成的小象。大小不一,有的带着赶象人,有的驮着轿子。有的非常大,有的则小得如同大象宝宝。玛丽小姐在印度见到过象牙雕刻,对此可谓无所不知。她打开了壁橱门,踩在一个脚凳上,玩了好久。直到她累了,她才把大象依次放好,关上壁橱门。
玛丽游荡在那些长走廊和空屋子的时候,从没见到任何活物,但在这个屋子里她见到了。她刚把壁橱的门关上便听到了细碎的窸窣声,她跳了起来,到处查看火炉附近的沙发,响动似乎是从那儿传来的。沙发的角落里有个靠枕,枕头天鹅绒的面料上有个破洞,从洞中探出了一个小脑袋,上头有一双惊恐的眼睛。
玛丽轻轻地走过去瞧了瞧。那双明亮的小眼睛属于一只小灰鼠,小灰鼠在靠枕里咬出了个洞,自己建了一个舒服的窝。还有六只小老鼠蜷在一处,就睡在它的旁边。如果说这一百间屋子里没有一个活人的话,那这里的七只老鼠,就会使玛丽感到并不孤单。
“如果你们不是这么怕人的话,我会带你们回去的。”玛丽说道。她已经游荡得够久了,累了就往回返。有两三次她走错了走廊迷了路,不得已四处乱窜,直至找到正确的出路,不过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那一层,尽管离她自己的屋子还有一段距离,因为她也不清楚自己的确切位置。
“我觉得我又拐错弯儿了,”她心想,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个短走廊的尽处,墙上有挂毯,“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一切都这么安静!”
就在她站在那里想着四周多么安静的时候,安静就被打破了。是哭声,但和昨晚她听到的不太一样;这次只是很短的一声,烦躁的、孩子气的哀怨声,穿墙而过时被淹没得低沉而又模糊。
“这次比上次要近,”玛丽想道,心跳加速,“这是哭声没错。”她恰巧把手放在了身旁的挂毯上,那挂毯立刻就弹开了,她吓了一跳。
挂毯后面有一道门,门往后一沉就打开了,露出了走廊的另外一边。莫得劳克太太正从那儿走过来,手上拿着一大串钥匙,脸上挂着一副很不高兴的表情。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说完立刻抓起玛丽的胳膊,带着她走,并且说道:“我是怎么告诉你的?”
“我走错了路,”玛丽解释道,“我不知该往哪儿走了,然后就听到有人在哭。”这一刻她非常痛恨这个女管家,不过她更恨的时候还在下一刻。
“你压根儿没听到那种声音,”女管家说道,“你现在立刻回到你自己的幼儿室,不然我就会打你耳光。”
她抓着她的胳膊,又推又拉,在众多过道里走来走去,最终把她推进了她的屋子里。
“现在,”她说道,“你就待在你该待的地方,不然我就把你锁起来。我一定说到做到,我会给你找个家庭教师。你是个需要人看管的孩子。我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没有办法亲自看着你。”
她出去时门重重地被摔上了。玛丽在石楠地毯那儿坐了下来,气得脸色发白。她没哭,而是咬牙切齿。
“一定有人在哭--有人--一定有人!”她自言自语道。如今她已经听到了两次,她一定会弄清楚的。今天早上她已经了解到了够多的事情。她感觉好像正在一个漫长的征途上,总有东西供她自娱自乐。她玩过了象牙大象,看到了灰老鼠和它的宝宝们,它们都窝在天鹅绒的靠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