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王小波全集(第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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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致李银河(6)

对了,要说模式化的生活,我可真腻味它。见也见烦了,且不说它的苦处。中国人说苦处也就是乐处,这就可以说明有人为什么爱吃臭豆腐:他们都能从臭里体验出香来。这可以说明懒于改造世界的人多么勤于改造自己。我发誓:在改造自己以适应于社会之前非先明辨是非不可,虽然我不以为自己有资格可以为别人明辨是非。当然我净在胡扯,不过你总抱怨我不肯给你写。你知道写多了就不准是要紧的话,多写无非是可以让你解闷。我相信你不会怪我没正经。真的我爱你,我们不能老在一起说大道理,我们写着玩儿好吗?

接着说下去。人们懒于改造世界必然勤于改造自己,懒于改造生产方式,对了,懒于进行思想劳动必然勤于体力劳动,懒于创造性的思想活动必然勤于死记硬背,比方说,吃臭豆腐、大寨、大庆的齐莉莉。中国人对它们以及她诸多赞美正是香臭不知。比方说你我,决不该为了中国人改造自己,否则太糊涂。比方说中国孩子太多,生孩子极吃苦头,但是人们为什么非生不可呢?我猜是因为(1)大家都生,(2)怕老了,(3)现在不生以后生不了。

关于第一点我们已经知道很荒唐。那么为什么怕老了呢?老了头脑发木,要是有孩子的精神力量来激发一下未必没有好处,不过那对孩子有什么好处吗?将来也不会有什么法律不准老人与年轻人往来。我顶顶喜欢的是自理生活,理成一塌糊涂也罢,万万不能有人来伺候,因为那样双方都很卑鄙。如果我将来老了退化得很卑鄙,那么现在的我绝不对将来的我负责。这样我就驳倒了前两项。如果我很相信我的反驳正确,第三项就不存在了。

可是我很喜欢你,爱你。男孩子只能爱女孩子,可这不是因为--该死,生殖细胞,而是因为她可爱,有很多非爱不可的地方。比方说你对于我,主要是因为你可爱。我从来没有在任何男人或女人中发现这么可爱的人。先写到这儿。

我在家里爱你爱得要命

银河,你好!星期五收到你的来信,今天才回信。我实在是太不地道了。我们昨天考外语来着,顶糟的是我又生了病,我在试验室里一时发昏用移液管吹了氨溶液呛了一下,第二天就咳起来,还发一点烧。我这两天没抽烟。考试大概要不及格呢。

这两天我觉得极没劲,老想怪叫一声,好像疯子一样。今天我生日,徒长一岁何乐之有?何况你又不在。你一定要打听一下到怀柔的路怎么走,我好在下个礼拜天去找你。

怀柔真的那么好吗?(1979年我在北京怀柔学习日语,当时王小波在上大学--李银河注)看起来你有点乐而忘返呢。昨天冷得很,我猜那里更甚。昨天我冻着了。你为什么只带那么少的衣服呢?我估计你够呛,但还不要紧的。

你好好用功吧,要是四十天真能学好日语那可太妙了。祝你成功。我在家里爱你爱得要命。再有十三天你就该回来了。

小波5月13日

我好像害了牙痛

银河,你好!

我昨天给你写了一封信,后来又发现有不便邮寄的地方,我就把它团了。你回来我们再谈吧。

我告诉你我的生日是怎么度过的吧。我那天孤单极啦,差一点喝了敌敌畏。我心里很不受用,寂寞的好像大马路上的一棵歪脖子树。后来我和一个同学去喝了一点酒,以纪念我们赴云南十周年。好多不幸的回忆全回到我胸间,差一点把我噎死。晚上失眠的厉害,差一点想到怀柔去找你。我猜咱们俩有点“脑场”相互作用,我这几天学习效果极坏,显得十足低能,甚至想这一切有什么用?!但愿你别和我一样。总之,我的情绪特别低落,特别需要你。

听说你要调成(那年我从国务院研究室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李银河注)我可特别高兴,这真是好消息。我想起一句至理名言:闭起嘴被人当成傻瓜胜于张开嘴消除一切疑虑。就算世界上的人都认为你是傻瓜,反正我是不会的,我爱你。

我想到你就要回来,我特别高兴。我等得要暴跳起来了啊!我可不是愁容骑士,我一点也不会相思,叹息,吟诗,唱小夜曲。我只会像一头笼子里的狼一样焦急地走来走去,好像害了牙痛。天哪,这可一点诗意也没有。

你就要回来了,这一点太让我高兴了。咱们应当在一起,否则就太伤天害理啦。我可再没心思写散文诗了。你可知道这几天我顶顶难过?你好像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近,这就使我越来越想采取一些行动加快这个过程。我顶受不了傻等了。

你要是回来了就马上来找我好吗?快快的。我爱你,爱得要命极啦。

小波5月20日

夏天好吗

银河,你好!

我在这里想你想得要命,你想我了吗?我觉得我们在一起过的这几天好得要命,就是可惜你老有事,星期天我又像个中了风的大胖子一样躺下了,这真不好,扫了你的兴。

我喜欢夏天,夏天晚上睡得晚,可以和你在一起,只要你不腻的话。我真希望你快点回来。等我考完了试,你又调成了工作,咱们就可以高兴地多在一起待一会儿,不必像过去一样啦!过去像什么呢?我就像一个小鬼,等着机会溜进深宅大院去幽会,你就像个大家闺秀被管得死死的--我是说你老在坐机关。你可别说我拉你后腿呀!咱们一定要学会在一起用功,像两个毛主席的好孩子。我们院过去有一个刷厕所的老头,有一天他问我厕所刷得白不白,我说白,他就说我是毛主席的好孩子,现在我还是呢。

说真的,希望你把日语学得棒棒的,你好好用功吧,我不打搅你。真的,你觉得我们在一起过的还好吗?夏天好吗?

麦子熟了,

天天都很热。

等到明天一早,

我就去收割。

我的爱情也成熟了,

很热的是我的心,

但愿你,亲爱的,

就是收割的人!

这诗怎么样?喜欢吗?猜得出是谁的诗吗?是个匈牙利人写的呢。还有一首译得很糟:

爱神,你干吗在这里,一手拿一只沙漏计时?

怎么,轻浮的神,你用两种方法计时?

这只慢的给分处两地的爱人们计时,

另一只漏得快的给相聚一地的爱人们计时。

这诗油腔滑调的不成个样子对不对?俗得好像姚文元写的呢。这可是诗哲歌德所做,亵渎不得。唉,说什么也是白搭,我还是耐心等你回来吧!

小波5月27日

他们的教条比斑马的还多

银河,你好!

给你写信。我在家里闷得很。不知你日语说得怎么样了。我衷心希望你回来时日语变得特别棒,和日本人一样,那时我就叫你李一郎。我想起你近来遇到的事情就愤怒。……我说你的文章不过刮了他们的毛。真的你可别生气。你说社会封建主义还不太对题呢。咱们国家某些教条主义已经到了几乎无可救药的地步,从脑袋到下水全是教条,无可更改的教条,除了火葬场谁也活不了。他们的教条比斑马的还多,……你呀,就成全了他们吧。怎么能想象教条主义者没有教条?他们全仗着教条支撑,性命系之。……

夏天来啦!你回来时我们去玩吧。

假如我像但丁或彼得拉那样口齿不灵

银河,你好!收到你的信了。知道你过得还好,我挺高兴。我可是六神不安的,盼着你能早回来。你们到底几号能回来呢?

到底是十六号呢还是二十号?我以为这挺重要。过去我特别喜欢星期天,现在可是不喜欢了。我在《德国诗选》里又发现一首好诗:

他爱在黑暗中漫游,黝黑的树荫重重的树荫会冷却他的梦影。可是他的心里却燃烧着一种愿望,渴慕光明!渴慕光明!使他痛苦异常。他不知道,在他头上,碧空晴朗,充满了纯洁的银色的星光。

我特别喜欢这一首。也许我们能够发现星光灿烂,就在我们中间。我尤其喜欢“银色的星光”。多么好,而且容易联想到你的名字。你的名字美极了。真的,单单你的名字就够我爱一世的了。

我觉得我笨嘴笨舌不会讨你喜欢。就像马雅可夫斯基说的:“假如我像但丁或彼得拉那样口齿不灵!”真的,如果我像但丁或者彼得拉,我和你单独在一起、悄悄在一起时,我就在你耳边,悄悄地念一首充满韵律的诗,好像你的名字一样充满星光的诗。要不就说一个梦,一个星光下的梦,一个美好的故事。可惜我说不好。我太笨啦!真的,我太不会讨你喜欢啦!我一定还要学会这个。我能行吗?也就是说,你对我有信心吗?我写的信好像污水坑上的箅子,乱死了。说真的,你说我前边说的重要吗?

小波6月6日

哑巴爱

银河,你好!

你为什么不肯给我写信哪?难道非等接到我的信才肯写信吗?那样就要等一个星期才能有一封信,你不觉得太长了吗?

我猜这封信到你手里恐怕要等不到你回信你就回来了。所以我也不能写些别的了。只能写爱你爱你爱你。你不在我多难过,好像旗杆上吊死的一只猫。猫在爱的时候怪叫,讨厌死啦!可是猫不管情人在哪儿都能找到她。但是如果被吊死在旗杆上它就不能了。我就像它。

我现在感到一种凄惨的情绪,非马上找到你不可,否则就要哭一场才痛快。你为什么不来呢?我现在爱你爱的要发狂。我简直说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只是直着嗓子哀鸣。人干吗要说咱们整天待在一起不可思议?如果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我恨不得四十九小时和你待在一块呢!告诉你,我现在的感觉就像得不到你的爱,就像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那种说不出口的哑巴爱一样,成天傻想。喂,你干什么呢?你回来时我准比上次还爱你呢。

我知道你害怕浪费时间。其实这不浪费。疯爱才不浪费时间呢,疯完了去干事儿,那才有效率呢。总比坐在这儿傻想、不振作好得多。我知道你就不大想我,就是在一起的时候,你也会为浪费时间追悔。当然你也觉得幸福,不过你挺沉得住气。你还能这么想,老这样不成,学业都荒废了。

不过我认为你爱我和我爱你一边深,不然我的深从哪儿来呢?只不过我没出息,见不到你就难受极啦。

所以,希望你快回来,回来快来找我,早一分钟都好得不得了。

好!

此致

敬礼!

我爱你。

小波6月9日

写在五线谱上的信

银河,你好!

做梦也想不到我把信写到五线谱上吧?五线谱是偶然来的,你也是偶然来的。不过我给你的信值得写在五线谱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谁也管不住我爱你,真的,谁管谁就真傻,我和你谁都管不住呢。你别怕,真的你谁也不要怕,最亲爱的好银河,要爱就爱个够吧,世界上没有比爱情更好的东西了。爱一回就够了,可以死了。什么也不需要了。这话傻不傻?我觉得我的话不能孤孤单单地写在这里,你要把你的信写在空白的地方。这可不是海誓山盟。海誓山盟是把现在的东西固定住。两个人都成了活化石。我们用不着它。我们要爱情长久。真的,它要长久我们就老在一块,不分开。你明白吗?你,你,真的,和你在一起就只知道有你了,没有我,有你,多快活!

我现在一想起有人写的爱情小说就觉得可怕极了。我决心不写爱情了。你看过缪塞的《提香的儿子》吗?提香的儿子给爱人画了一幅肖像,以后终身不作画了,他把画笔给了爱了。他做得对。噢,真的,我们为什么不早认识?那样我们到现在就已经爱了好多年。多么可惜啊!爱才没够呢。

傻子才以为过家家是爱情呢,世俗的心理真可怕。不听他们的,不听。不管天翻地覆也好,昏天黑地也好,我们到一起来寻找安谧。我觉得我提起笔来冥想的时候,还有坐在你面前的时候,都到了人所不知的世界。世界没有这个哪成呢?过去是没有它就活得没意思,现在没有你也没意思。

星期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