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一带所产之谷类,其种类之多,可以说是甲于天下,地球上任何地区所产之谷类,都远不及华北样子多,所以历来号称百谷。类别已经很复杂了,而每类之中又有许多种,例如高粱之中就又分几十种,谷子等亦然,这总算是我们民族的进化,可是也可以说是不进化。所谓进化者,种类多的原故,当是经过若干年的研究。研究的目的有四种。一是某一种高粱合于某一种土,总要寻觅宜于它所有田地之土性者。第二目的,就是好吃与否,或宜于如何吃法。这两件事情有分不开的关系,因为某一种高粱,在某种土中生长便好吃,否则便不好吃,这种情形,老农们都很注意,且肯研究。不过他们注意及研究的方法,只是到各处寻求各样的种子而已,但这不能说不是进化。可是他不知道再把种子用人工配合花粉,进一步改良。不过这层又有说法,他们固然不懂科学,不知加以人工,就是知道,也不容易办到。因为华北田地之分块太琐碎,有的一块地不到半亩,大者也不过十几亩,像几十亩一块之田地就很少了,这块田种这一种,那一块田又种那一种,两种不同的高粱,相隔的距离,不过几尺几丈,则花粉自然要彼此交配的,如此则想改良也无法改。老农们常慨叹着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种土长一种庄稼,费九牛二虎之力,寻觅点好种子来,在本地种不了二年,就又变了,都是土脉的关系云云。按这套话固然不能说没有道理,但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土脉固然有关系,可是花粉的关系还大得多。不过话又说回来啦,他们固然不懂科学,就是懂也是无法做到。这件事情,赅括着来议论:知道寻求许多谷类的种子,可以说完全是农民们自动进化,不能改良种子,则国家机关须负相当的责任,因为只靠农民是毫无办法的,所以数百年来,每种谷类,都又各有十几种二十几种,这于吃时之影响还不十分明显,于种植时则相当费事,当然难免费了许多无谓的工作。将来倘能由政务的机关帮助,像蓬莱米、在来米,研究出几种适合的种子来,那不但于民生有益,且可免许多无谓的工作。话说到此,不禁企予望之。
无论何事,要想改良,便须先知原物,否则无从人手,就是改出来,也是驴唇不对马嘴,所以我想把原有的谷类,都大略写一写。但我所知道的,不过百分之一二,写出来恐怕也不足为凭,这不过是尽其所知,与社会尽一点义务就是了。我的知识固然不够,我的志向也或者值得嘉许喽。写这些情形,本来很复杂,可以说是写不胜写,兹分三个部分,大致如下。
一是名称
此处不能不引证古书。按本书并非考古,似乎无需引证古籍,但无论何事,吾国中全国统一的名词是很少的,谷类更甚,此处名曰这个,彼处名曰那个,不管书中写得多详尽,结果有许多地方许多人,不知道你写的什么。因为全国文字统一的关系,倒是古代书中的名词,较为普通,说出来知道的人较多,所以不能不稍为引证;然经书中之名词,有几种因为定义未能十分明了,以致与现在之名词,有合不拢的地方,所以不能不略事解释及辩论,非徒事辞费也。
二是种类
某种宜早种,某种宜晚种,某种宜雨,某种宜旱,某种宜这样吃法,某种于燃烧有关,某种于牲畜有关,以及种植法、修理法等等,该谈的都大略谈谈。不要以为燃烧与喂牲畜两事不关重要,其实确要紧得很。现在先谈燃烧,华北大平原无山,北边虽有山,而亦无树木,是无烧的;虽有许多煤矿而未经开采,有开采者,所出之煤,亦很难运输,身价当然就高,中等以下的人家当然买不起,便无可烧。而粮食万不能生吃,于是所有燃料,非由农田里出产不可,你若光种瓜类、白薯、花生,各种蔓生的植物,那是一点燃料也得不到,但若只种麦子、黍子等,所产的燃料也万不会足用,所以就得种高粱、玉米等物,因为它秸秆高,燃料自然多也。再谈喂牲畜,所谓牲畜者,系专指骡马牛驴于田地有工作者而言,它们所吃者,实以甘草为最紧要的基本食料。甘草即小米之秸秆,味稍甜,所以名曰甘草,亦写干草。此外最好的就是苜蓿,但小地主多不敢种,因为它于人的食品,太无帮助也。中等以上的人家,喂牲口离不开花草。什么叫做花草呢?这个名词,除华北人,大概知者不多,花草主要的原料为白薯蔓、花生蔓,一部分豆秧、高粱之绿叶、滑秸(麦秆之上截)、苜蓿、干野草等等,都铡到一起,以之喂牲畜,是极好的饲料。大致可以说,若牲畜正有工作的时候,都得喂甘草,且必须加粮食,如高粱、黑豆等等,此名曰料。到冬天无工作之时,只喂花草,便可不至变瘦,这名词叫做保得住膘。不过小地主的花草,难得有这样齐全;或者有的部分,可以外买,但也不会全。
三是吃法
文字中最注意者,是麦、稻两种。说他吃法变化多,按烹饪法,则麦子实特多,稻子还不能比;若论原料,则这种最简单。例如麦子,只能磨面,稻子则只能碾米。稻子固然也可以磨面,但吃面的数量,不过吃米数量万分之一二。麦子固然也可以碾米,但吃米的数量,还不及吃面的数量万分之一。若杂粮则不但可以吃米吃面,而且又多两种,大致可分为四种。
米华北管整粒去皮者叫做米,凡干饭水饭都用此。
碴管破粒而稍大者曰碴,这种宜于蒸窝窝及稀饭等等。北方乡间,管整米煮者叫做稀饭,碎米煮者叫做粥;这种虽破碎,而块尚大,所以也叫做稀饭。
糁读如申,渣之再碎者名曰糁。有时亦曰渣。或曰破落,此名词只吾乡一带用之。这种是专为熬粥所用,山东河南之迷糊、糊涂,亦即粥之别名亦用此,不过其糁或又较细就是了。糁亦可蒸窝窝,或做别的饽饽。
面有几种如高粱、荞麦、绿豆等,若把它磨成面,则麦子面粉所可以制造的食品,它们都可以制造,不过口味稍差耳。然如绿豆面,俗呼杂面,若把它擀成面条,则似比麦子面的还好吃。这乃是多数人承认的,所以北平吃汆羊肉,末了在火锅中煮面,多是煮杂面;不能说没有煮麦子面条的,但是极少的少数。总之凡大米白面所能制造的食品,除掉奢侈品外,杂粮面都能制造。什么叫做奢侈品呢,例如点心铺之各种点心,小食品店及街头所卖之各种面食,都算是奢侈品,因为它都是为解馋的东西,不过是有为富人解馋之品,有为穷人解馋之品就是了。其实以上说的这些食品,用杂粮面未尝不能制造,不过制造出来,不及麦子面的好吃。这些食品本都是为解馋,杂粮面的既是不够好吃,就不会有人来买,当然也就不能制造了。
谷之名称
五谷《论语》,五谷不分,注曰稻粱黍稷。《周礼·天官·疾医》,五谷养其病,注曰麻黍膳麦豆。
六谷《周礼·天官·膳夫》,食用六谷,注黍稷粱麦苽稌。《三字经》,稻粱菽麦黍稷。
八谷《星经》,八谷星主黍稷稻粱麻菽麦乌麻。
九谷《周礼·天官·太宰》,三农生九谷,注黍稷稻秫麻大小豆大小麦,一说无秫大麦,而有粱苽。《酉阳杂俎》,九谷,黍稷稻粱三豆二麦。
百谷《尔雅翼》,三谷各二十种为六十,蔬果之属各二十种,为百谷。《书经·舜典》,汝后稷,播时百谷。
总之中国之谷类,自古以来,就没有详确的规定,但这无需乎详细考究,就是想考究,乃是经学家的工作,我们用不着,且资格亦不够,我所以随便写此少许者,不过是证明中国谷类之多而已。
谷
谷又曰谷子,碾成米,便名曰小米,可米碾成之前,永远叫做谷,全身带秸秆带穗永远曰谷,单是谷之粒实也仍叫做谷,一经碾成米,则永名小米了。现在全华北地区,都呼此为谷,我所以用了这谷字。但古今书籍中,确没有管它叫谷的地方,因为书中之谷字,都是概括许多种,未有单呼一种的地方。清朝程瑶田所著《九谷考》,以粱为小米,后来的学者,也没什么异议,可以算是定论了,但古书中粱字的注释,大致都是说似粟而大,例如《篇海》云,似粟而大,有黄青白三种,又有赤黑色者。《韵会小补》,粱,米之善者,五谷之长,今人多种粟,而少种粱,以其损地力而收获少也。以我的见解来说,古之禾字,似乎就是小米,按《说文》,禾二月始生,八月而熟,得时之中,故谓之禾,此已经像谷,尤其是禾之一撇,像禾穗下垂貌,百谷之中,只有小米之穗,极像禾字之形,其它谷类之穗,没有这个样子的,所以说它是禾。总之吾国文字中永远把谷、粱、禾、粟这几字作为百谷的代名词,是概括的,也可以说是广义的,自古已然;在经学家,当然应该考查出一个真相来,若民间则完全不管。就比方这个谷字,古来绝无作小米来解的,然华北无不呼做谷,虽然考究出来,它确是古之粱字,但民间不管,所以此处也只好写一谷字。
谷大致分为两种,一是稙秧,一是晚秧,很有几种谷类都是这样,不止小米之谷。稙秧者须春天播种,晚秧者麦熟后,割了麦子才种。稙秧者晚种则熟不了,算是白扔;晚秧倘于春天播种,则两个多月便熟,便须收割,收割之后,空下田地无用,要想种麦,还得等到秋后,是田地白空闲几个月,太不合算。若果所收获的粮食,与稙庄稼相等,则田地空闲几个月,借以休养,那当然是最合算的,但晚庄稼都因时间短,秸秆短细,谷穗也小,打的粮食,比稙谷差一半还多,口味也差不少,当然是太不合算,是不许种错的。所以农人对此极为慎重,倘在市镇上买卖种子,是稙秧晚秧,必须觅有铺保,否则是不能售出去的。如今只谈稙秧之谷。谷最喜耪(即耘),耪的次数越多,则碾出米来越好吃,农人讲究,倘只耪一遍,则米粒发松,碾米时皮之部分,可以带许多面质去,而且米容易碎烂,口味当然就不会好的。米之蒂处例有一小坑,耪一遍者坑大,耪的遍数越多,则坑越小,耪到四遍则坑便平,米粒亦坚实。买谷碾米出售之工人,于此是最认真的,买谷时抓起一把来一看,再捻破一两粒审视,看到蒂处坑大,那他是不会买的,这种情形只有本行人详知,许多农人亦不知道。这层在前边第二章耪字条下已略谈之,兹不再多赘。谷的种类很多,因土性不同,往往变种,所以各处又有各处的不同,书不胜书,兹只把吾乡恒见的几种,略谈如下:
大松码这种秸秆粗而高,穗大而码稀,谷粒亦大,碾出米来也好吃。但因秸秆粗皮厚而硬,牲畜不十分爱吃;粒实虽大而皮厚,碾成极净之米,固然好吃,但稍带些皮,便觉得扎嘴,而乡间吃净米之主,都是中等以上之家,若小户人家,则磨面时总带一些皮,所以名曰谷面,而不曰小米面,较阔的人吃的才是小米面,因此小户人家多不愿种这一种。
涨半月这种穗小,未灌粮食之前,穗是直的,谷粒灌足后,穗方垂下,所以名此。这种穗小粒小,秸秆细,牲畜爱吃,且可以稍稍晚种,倘春雨晚,则种此者颇多。
錾子黄因穗紧如錾子故名。这种秸秆皮薄而较甜,牲畜极爱吃,谷粒出米亦多。农人云,一斗谷粒可以碾出七升多米,所以多爱种之。
錾子白与錾子黄略同,据云谷粒皮稍厚,出米较少,但大致相同。
谈到吃法,谷子这种东西,可以说是中国四千年来最要紧的一种,不但人离不开它,连牲畜也离不开它。别的谷类,只吃果粒,此则除根以外,都为人畜的食品饲料。兹先谈一谈牲畜。牲畜所吃有两种名词,一是所有秸秆都名曰草,二是所有谷粒都名曰料,从前旧式旅店门口招牌上,都写草料俱全,意思就是各种牲畜都可停住。大地主及富足人家,人吃得好,牲畜吃得自然也好,若小住户养一个驴,哪有许多料给它吃。有工作时自然需加料,在没什么工作的时期,差不多就是光吃干草,不过草比大主铡得碎就是了。大城镇如北平之卖草料者,所铡之草,都是一寸多长,这种草倘不加料,牲畜是不爱吃的。小住户之草铡得特短,约不过三分长,所有草节都可爆开,俗名曰豆瓣草,干草本来有甜味,有面质,再铡这样碎,几乎就如加杂粮食在内,所以不加料,牲畜也爱吃。不但秸秆作饲料,就是小米碾出之糠皮,也是猪、鸡等最好的食料,凡家畜能得小米糠吃者,便可肥健,两三千年以来,就是这个情形。
谈到人吃,那就更重要了,书籍中黄粱之粱字,固然多是此物,而粟禾等字,往往也是指此,一直传到清朝末年,还是华北民间最重要的食品;同治光绪年间,由外国传来的玉米大发达起来,才把它替代了不少。在我的童子时代,吾乡一带,玉米尚未大兴,而河北省近山一带,到现在还是以此为主要食品。杂面汤者,杂面乃绿豆面,汤即古之汤饼,如今叫做热汤面。北方乡间小户人家盖房,绝对没有花钱顾工的,都是本村人帮忙,不要钱,只管吃饭,穷者连饭都不管吃,都是白帮忙,这也只见吾国民风之厚。就说管吃饭,也永远吃不起大米白面,只是谷面窝窝杂面汤,大家也就很知足,因此食在乡间不但极为普通,且也算较美的食品了。小米普通的吃法,只有三种,因它粒小,不能碾大糙也。
整米可以做干饭、稀饭、各种菜饭等等,可以说是与大米的用途一样,用大米制造的食用它都可以制造。
糁糁又名糁子,即小碎渣。这种吃法最多,凡熬粥,河南糊末、迷糊,山东之糊涂等等,都需用此,此外窝窝头、煎饼、烙饼,以至发面蒸馒头、饔糕等等,味都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