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十八
楔子
一连半个多月的阴雨天气,空气潮得能拧出水来,窗台上竟然潜滋暗长出了一小撮绿苔。我坐在窗前,故意将电脑键盘敲得“噼里啪啦”的响,希望能盖住雨打窗户的“沙沙”声。“雨打芭蕉”“润物无声”的确是很惬意的意境,可是听得多了一样会烦,那紧密的“沙沙”声不知不觉地钻到你的心里,搔得人心里痒痒的,要命的是你不知道如何去搔抓止痒,只能忍耐。
零点一刻,我敲完最后一句,关掉电脑,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给自己做点宵夜,突然发现世界如此安静。窗户上白茫茫的一片,我推开窗,一股光线倾泻进来,夜空中一轮皎洁的银月与我撞了个满怀,天不知什么时候放晴了。我忙关掉屋子里的灯,尽情地欣赏这难得一见的月光。可能是多日的阴雨涤净了城市天空的尘埃,月光出奇的亮,街道上的霓虹灯黯然失色,静静的月光给城市镀上一层童话般的色彩。仔细去注视这月光时仿佛光晕里有着无数颗橄榄球似的光团向大地倾洒着。
我记起清代袁枚《续新齐谐·帝流浆》里说:“庚申夜月华,其中有帝流浆,其形如无数橄榄,万道金丝,累累贯串,垂下人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是说每九百九十九年一度的七月十五的月光中含有“帝流浆”,妖怪们如果吃了它,一夜的修炼相当于汲取日月精华数千年。对于月光,人们有无数的遐想,然而都比不过“帝流浆”的想象更精彩,而且不乏浪漫。
我又欣赏了一会儿月光下的城市夜景,然后去睡了,希望第二天是个艳阳天。
一
“啊……”
一声惨绝的尖叫像把犀利的刀子残忍地刺破了我的梦境。我打开灯,时钟指在凌晨4点,正是鬼龇牙的时间——黎明前最黑的时刻。我竖起耳朵,声音好像是楼道里传出来的,仔细听时却一片寂静,我怀疑那尖叫是否是个噩梦。就在我准备熄灯继续睡觉的时候,楼道里隐隐有人呻吟和活动的声音,像是一个醉汉扶着墙在吃力挪动身体的声音。
上面的情形像极了一个三流恐怖小说的开头,然而恰恰正发生在我的门外。我从枕头下摸出一根一尺半长的防暴铁棍,握在手中开了门出去瞧个究竟。我猜测可能是歹人作恶。
我住的楼是20世纪80年代末的老楼,楼道里灯光昏暗,给人一种会滋生罪恶的感觉。我轻轻地打开门,房间里的灯光率先扑出门去,将楼道照亮了一块,在这一米多宽的光影里我看到一个人形的东西半倚在墙上,企图扶着墙立起来,然而两脚无力支撑起身体,在水泥地上一滑一滑,还伴着细微的呻吟声。等我眼睛完全适应了楼道里的光线后,我认出地上这人是三楼的张阿姨。
这幢老楼一共有六层,我住在顶楼,楼顶的平台是开放的,种了些植被,可以供人休息和晨练,也有人晒被子和衣服。我知道这个张阿姨有早起到楼顶晨练的习惯,而且起得非常早,估计是今天遇到坏人了。
我蹲下身去查看张阿姨是否受了伤,这时对面的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黑咕隆咚的门口里滑出一辆轮椅来。我诧异主人怎么不开灯,但马上就反应过来,因为主人是个瞎子,黑夜和白天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他只活在听觉和触觉的世界里。他是个失明的画家,确切地说失明前是个画家,他叫魏子玉,我叫他魏画家。
“张阿姨?”盲人的听力是超乎寻常的,魏画家仅凭耳朵便辨认出地上的人是张阿姨。
张阿姨神情恍惚,不能回答问题,我摇了摇她,也叫道:“张阿姨,您还好吧?”张阿姨显然不怎么好,但我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而且这样一问也等同于回答了魏画家的问题。
张阿姨身体上没受什么伤,只是受了惊吓,我轻轻地摇了摇她,尽可能用温和的声音安慰她,令她的情绪平复下来。过了一会儿,张阿姨平静了些,我想先扶她起来再说,水泥地上毕竟冰凉。张阿姨的神志清醒了许多,眼睛里逐渐有了神采,但脸上仍是没有血色,看来是吓得不轻。她认出我来。
“张阿姨,您没事吧?”魏画家将滚动轮椅靠近,想帮忙,他是个热心肠。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张阿姨猛地将头转向魏画家,同时脸上掠过一丝惊悸的表情,接着喉咙使劲儿地抽了一口气,发出怪异的响声,身体一挺,彻底瘫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魏画家虽然是个瞎子,但还不至于到吓人的程度。凭良心说,魏画家是个英俊的男人,是什么令张阿姨产生如此强烈的恐惧呢?我不禁向魏画家看去,他注意力全集中到耳朵上,略侧着头倾听着这个世界,脸上是那种盲人特有的呆板和专注,身上披了件睡衣,也是被尖叫声吵醒才起床的,他的轮椅后跟着一只雪白的长毛宠物猫,我认不得是什么品种,但是非常可爱,这是魏画家唯一的伴侣。我实在看不出魏画家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反而觉得那只猫给坐着轮椅的盲画家平添了几分温馨的感觉。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只白猫,突然发现它冲我咧嘴笑了一下。我心想,真是可爱,还是只会笑的猫。
二
小玉握起娇巧的手,用食指的关节轻轻地敲在门上,发出明快的声音。门轻轻地打开,当小玉看到魏画家的脸时,禁不住愣住了,掠过一丝微妙的表情,不知道此时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像这种年纪的女孩子的心思很难捉摸。
魏画家坐在轮椅上,堵在门口,直挺着身子,面无表情,眼睛空洞像是在遥望远方。那只与他形影不离的白色猫咪在他脚下,疑惑的眼神代替魏画家审视着我们三个不速之客。我与魏画家是邻居,白猫应该认识我,另外两个它可能觉得陌生——小玉(三楼张阿姨的小女儿),还有一个是小玉领来的,一个身着中式衣服的古板的中年男人。
“啊!您是?您是魏子玉魏老师吧?”不等我介绍,小玉突然道,看样子她认识魏画家。魏画家有一定的知名度,小玉认识他也没什么稀奇的。
魏画家听小玉问他,将头侧了一点,努力分辨着声音,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并没认出小玉,或是根本就不认识小玉。
“魏老师,您不用想了,您根本不认识我的,”小玉咯咯地笑着,像只欢快的小鸟,“但我可是认识您的噢!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洁玉,名字里也有一个玉哦,很巧吧,我是罗伊的同学。”小玉喋喋不休。
小玉说到这里时,魏画家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那是由于情绪突然波动造成的,小玉提到了一个名字——罗伊,魏画家正是听到这个名字后才有此强烈的反应的。
对于魏画家的事我略了解一些,由于职业的原因,多多少少从同行那里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魏画家并非一开始就瞎,一个瞎子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有名的画家。据说魏画家是当时最年轻最有潜力的画家,他的画作在拍卖会上的价格曾经以每平方尺十数万元计,可以说是成功又富有的画家。然而就在他的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他突然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将自己的眼睛捐给了一个患有眼疾的模特。画家没了眼睛的后果可想而知,这相当于放弃了他的全部。当时我听说这件事时并没太在意那个模特叫什么,然而此时我从小玉口中听到罗伊这个名字时,立刻意识到罗伊应该就是得到魏画家捐献眼睛的那个女模特。
魏画家的眉头纠结到一起,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可名状的哀痛之色,他的眼眶里两个明亮但无神的假眼球木然地望着这个世界。尽管如此,如果此刻这两颗假眼里突然流出泪来,我也毫不意外。但那毕竟是假眼,不可能流泪,所以我越发觉得魏画家内心的煎灼之痛是多么强烈。
小玉也立刻知道失言,慌忙用手掩住口,但为时已晚。小玉不仅是个漂亮的姑娘而且还很机灵,忙把话题岔开道:“哦!是这样,我的另一个身份是三楼张阿姨的女儿,我们算是邻居吧。唉,原来我还有您这样一位高邻,竟然不知,真是罪过,您该不会怪我吧!魏老师。”
不看相貌,光听小玉的声音已经够甜腻的了,一番话说得魏画家露出一丝笑意,虽然有些涩,但毕竟笑了。
“哦!小玉你好,很高兴认识你!”魏画家道,“张阿姨身体好些了吧?”看来魏画家倒是很愿意接受小玉的新身份。
提到张阿姨,小玉才想到此行的目的,她身后的那个古板男人也轻微地吐了一口气,小玉差点把正事都忘了。小玉道:“是这样,我母亲现在还是不能和人正常交流,医生说是心理因素造成的癔病,需要了解病因,这不,这位是心理专家诸葛常先生,想跟您了解一下那天发生的情况。”小玉说完看了一眼诸葛常,诸葛医生轻轻地点点头,表示对小玉的话很满意,小玉得到示意继续道,“我们能进屋说吗?”
“哦!快请进,我当然欢迎,还有大记者吧?”我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但是盲人的敏锐直觉还是觉察到我了。他边说边转动轮椅让出门口,请我们进屋,轮椅下的那只白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走了。
我还是第一次进魏画家的屋子,屋子里意外地整洁,家具很少很简单,客厅里一排红木的沙发和茶几,但也仅此而已。可以看出魏画家的生活过得很拮据,但也曾经奢华风光过,光是那套红木家具就价值不菲。进门的墙上有一幅巨大的油画,画上的人体与真人一般大小,我对油画并不懂,只是觉得画上的女人相貌很普通,但是整个身体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散发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美感,是最天然最原始的一种美。画家用画笔将这种纯净的美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幅画在客厅中非常显眼,一进屋我们三个都被这幅画吸引住了,我注意到小玉的眼睛里闪动着复杂的神情——欣赏、赞叹、羡慕、嫉妒,或许还有更多的东西混杂在她的眼神里面。直觉告诉我,画中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罗伊,虽然相貌普通,但画家赋予了她无与伦比的美,这是摄影师和化妆师都无法做到的,也可能是每个女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吧!
魏画家请我们坐下,小玉像只闲不住的小兔一样跳起来给大家倒水,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魏画家无奈地笑着,对于小玉所做的很满意。而诸葛常则在屋子里转着,东瞅瞅西看看。
在来魏画家家之前,小玉和诸葛医生先到了我的家。张阿姨出事的第二天,我突然接到个采访任务去了西安几天,回来时刚好看到小玉和诸葛常在我家门口东瞧西看。小玉的年纪看上去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个子不高,但身材很匀称,体态曼妙,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淡紫色的紧身T恤将身体勾勒得凹凸有致,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略向上翘,随着头的转动在脑后一晃一晃,平添了几分俏皮,整个人显得干净大方。而她身边的诸葛常则30岁左右,一身中式衣衫,长相属于那种扔到人堆里就找不着的类型。互相介绍后,小玉说张阿姨得的是种癔病,需要向我了解些情况。我知道癔症是精神疾病的一种,具体病因不确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心理因素造成的,张阿姨受到惊吓而造成了这种心理疾病是很有可能的。我详细地把那天发生的事跟他们讲述了一遍,即便这样也只是几句话就讲完了,因为事情本身并不复杂——张阿姨早起晨练,在六楼楼道里受到惊吓,仅此而已,至于是什么让她受到惊吓,我也说不上来。听完我的讲述后,诸葛常也是这样在屋里东瞅瞅西瞧瞧,然后要求到魏画家家里看看。我理所当然地陪同,而且我对于这个诸葛常有着一种好奇,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气质。
诸葛常对于魏画家的讲述心不在焉,漫不经心地在屋子里转着,他的样子令我想到搜寻肉骨头的老狗。倒是小玉听得入了神,而我怀疑小玉对魏画家讲话的内容并不在意,她只是在欣赏魏画家讲话这一行为。一见面,我就发现小玉对魏画家有着不同寻常的感觉。
待魏画家讲完,诸葛常忽然道:“最近家里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吗?”魏画家摇摇头。“也没有奇怪的人来过?”魏画家仍是摇头,道:“这半个月来你们是我唯一的客人。”诸葛常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示意小玉可以走了。小玉还有些依依不舍,真搞不懂这些搞艺术的审美标准是什么,难道我的魅力不如一个失明的画家?我心里酸溜溜地想。
从魏画家家里出来,临别时,诸葛常递给我一张名片,道:“如果有什么奇怪事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一愣,有什么事发生?接着我看到名片上的头衔就明白了,名片上的名头是:诸葛常——心理医生、驱魔师、易术大师。我觉得好笑,心理医生和易术大师倒可以接受,至于驱魔师就有些离谱,现代社会怎么还允许这个职业存在呢?就算有,估计也要失业了,因为世界上哪有什么魔怪?我礼节性地一笑,表示谢意。诸葛常走下两节楼梯后又停下来,回头望了我一会儿道:“这层楼有妖气,你要小心些!晚上最好待在房子里,别乱走。”
我不置可否,只好又礼貌地笑了笑。
三
自从那次小玉见到魏画家之后,我隔三岔五就看见她往六楼跑,当然不是来找我,而是看魏画家。小玉也是学习美术的,而魏画家又曾是个优秀的画家,小玉去请教探讨艺术这也很正常,但我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酸溜溜的感觉。有一次还见小玉拎着从市场买的鱼和菜到六楼,我问起张阿姨的情况,小玉说在诸葛常的调理下已经有所好转。看来诸葛常还有些真本事。
忙于工作,我很快就将此事忘了,更是将诸葛常的忠告置于九霄云外。我习惯了工作到深夜,如果夜色很美的话,我还会在工作结束后冲杯热奶到楼顶的平台上吹吹风,赏一下月色。至于什么“妖气”,权当是江湖术士的骗人鬼话,并没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