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虚信步踱到湖边。西湖华灯初上,沿湖光辉灿烂一片。子虚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中山公园门口。隔着大门,他又看到了武亭。
他想,他本来应该问一问绿衣人,为什么要在武亭约会的。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感觉到夜空黯淡下来,那种黯淡的方式,就像是舞台上的一盏盏灯逐个关闭了下去,一直关到最后一盏脚灯。他回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处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那些记者和周围的建筑,都隐到极浓的黑暗当中,他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如此之黑的西湖。
但依旧还是有一丝光,从湖面上飘来。一阵风过,灯光复红复青。几句律诗就掠过了子虚的心: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渐见灯明出远寺,更待月黑看湖光。
湖光非鬼亦非仙,风恬浪静光满川,须臾两两入寺去,就视不见空茫然。
子虚记不得这是谁的诗了,从前也没有下功夫背过,但现在一下子就清晰地浮现在心里,抽丝一般一句一句地剥落了出来。
他感觉到湖面有一些动静,仔细看,一点湖光青青红红地浮着,杏无一人。他突然就有了一种预兆,轻轻地呼了一声:“绿衣人!”
无人应答。湖上那片虚光就越来越漂浮不定了。子虚又对着湖面呼了几声,依旧无人应答,但湖水却不安地动荡起来。子虚突然就想到手里的纸扇,他打开它,对着湖面,用力地一挥,湖光动荡起来,光芒如水,一下子泼到了半天空,然后又像流星雨一般缓缓地落下。隐隐约约的,湖深处就见到一个舟影,然后就遥见小舟飞驰而来。湖上有一声音传扬:“陈子虚,真信人也!”
陈子虚耳边哗啦啦的一片,能够感到天一下子亮了,西湖像舞台重新放光。岸上那些游客、汽车和商店,以及等在外面听消息的记者们一下子都从暗中跳了出来。奇怪的是他们仿佛都没有听到陈子虚听到的,也没有看到绿衣人的小舟。陈子虚担心地看看姚亦安,姚亦安也正在看他,但那表情一点都不像是发现了什么。陈子虚便再朝湖面看,就见那小舟像从舞台深处驶来,湖岸上一声宛转:“……来了……”子虚就看出那只小舟更加清晰的轮廓。一只白手晃动了一下,莺声悠然而出:“……我来迟了……”
子虚忍不住笑了起来,想到他家楼下的越剧迷,几乎一年到头都在播放越剧《红楼梦》,他走上走下,总是听到贾宝玉那一句呼天抢地的道白:我来迟了……他已经听出,那是绿衣人的口气。
他周身奇异地暖和起来,便笑着故意应道:“来者何人,为何迟来?”那女子便也笑答:“妾乃西湖水仙也,盟誓不违约,君情良厚矣!”
子虚轻轻一摇扇子,人就轻了起来,他回头一看,看到了姚亦安疑惑的目光,他想跟他打个招呼,但耳边一声风过,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不偏不倚就已经上了船。
就见绿衣人披一块大围巾坐在舱中,笑嘻嘻地说:“前日未践约,你生我的气了吧。”
子虚坐在她对面,小舟就荡了开去。他也笑嘻嘻地说:“谁说前日未践约,你不是已经在梦里带我到湖上游历过了吗?我生你什么气?”
绿衣人聪明,立刻回了过去:“你是说我是人是鬼还没弄明白吧。我要真是花下鬼还不把你吓死?”
子虚一点也不害怕,突然就扑了过去,坐到绿衣人身边。小舟一阵摇晃。子虚说:“你说我会不会被你吓死。”
绿衣人轻轻地用长发扫了他的面颊一下:“不怪我,我等你快到天亮,我想等你那个师哥走了再出来。可他就是不走。你得知道,鸡叫前我得走。我没想到你那个师哥那么有耐心,真能等。”
子虚便说:“你也真能熬。你见他一面又怎么样呢?他一直在等着见你。”
绿衣人正色说:“在我的生活里,一个人永远不可能有两次机会,这就是我跟白娘子的区别。”
子虚怔怔地看着她,好半天没有说话。绿衣人就划着小舟往西湖深处走,边走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用瞎猜我是谁,我不是你猜的任何一个具体的女人。如果你一定要给我定位,你就还是把我当一个香薰护发的洗发妹吧。”
子虚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就把她的肩膀撸了过来:“洗发妹怎么啦,香薰护发,谁有这样的绝活。”
绿衣人就笑了:“你真是孤陋寡闻,满街都是这种新玩意儿,我不过跟着人家学罢了。”
子虚又说:“那也不一样,人家有跟刘庄八姨太沾边的吗?”
绿衣人这才叹口气说:“这倒也是。”
子虚就乘胜追击:“而且有哪个洗发妹说起杭州掌故来,跟你那样如数家珍,光一个雷峰塔,你看你说出多少名堂来。”说到这里,这才突然想到问:“绿衣人,我真不管你是人是鬼,你就跟我说实话,你是怎么知道铁函里面的金涂塔和武亭形状一样的。”
绿衣人吃吃吃地笑起来,把头埋到子虚怀里。湖上的风轻轻吹过来,夜凉如水啊。绿衣人说:“你说什么呀,我可不是因为这个才把你约到武亭去的。实话跟你说,我想到那个地方,乃是因为当年八姨太和那孙传芳的青年军官在那里相见过。”
子虚怔了一下,想:原来如此。
绿衣人又说:“你上了我的船,就得听我的话,不听也得听了。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关于八姨太,从来没有一本书上会写到她在1925年春天和那青年军官在武亭的约会。这有什么奇怪呢?史书从来就只记载整数,余数从来就是四舍五人的。比如我这么一个人,比如我们今天夜里在湖上,谁会记载?这都是记在当事人骨子里的事情。情这种东西,从来就是说不得的,埋得不深,透露到人间,就成了饭后茶余的红尘俗事。埋深了,和骨肉葬在一起了,有一天火化了,烟消云散了,也就弥漫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湖上罢了,有几人消受得到呢?我说这些,也都不过是陈词老调罢了。你这样的年轻人,装作听进去,心里还不知道怎样笑话我呢?”
子虚连忙声明:“什么话,我再时尚,能时尚过你的‘香薰护发’吗?你就不要过谦了。我很想知道八姨太有没有跟青年军官走到一起。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应该是没有走到一起吧。”
绿衣人突然就激昂起来:“这不能怪谁。八姨太和青年军官在雷峰塔相见时,你应该知道青年军官已经是什么人了。”
子虚茫然地问:“你只是在我的梦里告诉我,青年军官有着和我一样的名字,并且还是一位共产党人。但那是在梦里,在梦里他们可以是任何人。”
绿衣人一下子就取过来子虚手中的纸扇,哗啦啦一把打开,像打开天空的帷幕。天空像换了景片一样,一下子就亮得耀眼。湖上热风吹来,像鼓风机在轰鸣。子虚抬头往南边一望,目瞪口呆。他千真万确地看到了那尊将倒未倒的雷峰塔。那塔顶上的一株老树,就像他在老照片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么说,现在的时间无论如何也应该是在1924年9月25日之前了?”他自言自语。
绿衣人严肃地说:“离雷峰塔倒塌还有整整两年时间。事实上现在的时间是1922年8月29日,中共中央在杭州西湖举行特别会议,重点讨论国共合作问题。会议决定部分共产党的干部先加入国民党,并协助孙中山改组共产党。”
陈子虚目瞪口呆地看着绿衣人:“但是你亲口告诉我,你对革命毫无兴趣。”
“我对革命毫无兴趣,但我对加入了共产党的青年军官陈子虚深感兴趣。请你看那条船,它马上就向我们驶过来了。”
话音刚落,那艘小舟就向他们慢慢地摇来。绿衣人严肃地向他耳语:
“看到了吧,这些人的相片,我相信你都看到过,除了那位名叫马林的外国人。你看,这是陈独秀,他不是第一次到杭州来了。
我记得他第二次婚姻的蜜月,就是在杭州度过的。不过他现在的身份是中共中央领导人。想听听我对这个大人物的评价吗?我已经评价了,他是大人物,不是人物,更不是小人物。在感情生活中,他致命的弱点就是太大了,溢出去了。他不是常人,我不可能像女人那样地爱他……
“……***,不用说你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的眼睛,他的胡子。我很喜欢***那样的男人,厚道,厚道是男人最优秀的品质之一,但厚道使男人不像情人而更像父亲……
“……蔡和森,毛泽东的同学。他死得很早,也死得很惨。他如果不死,许多事情将不会像后来那样发生。真的,你得相信我的话,我相信个人在历史上的关键作用,蔡和森是可以影响毛泽东的人物。你以为呢……
“……张国焘。看上去他很酷,是不是,他就是那种让人厌恶的酷。他身上有一种让人反感的自负。我不是因为他另立中央排斥他,我是作为一个女人而排斥他。他就是那种领袖欲太强的男人,会给女人带来麻烦的男人……
“……好了,不提他了,换一个我喜欢的男人。下一个是高君宇,诗人,青年周恩来的好朋友,才女石评梅的狂热追求者。他死得很早,就像中国传统社会里那些失恋的青年男子,吐血身亡。我非常喜欢他,我喜欢那些为爱情而苦恼的男人……
“……下一个是张太雷。他是一名烈士,职业革命家。他死得也很早。他是那种让我肃然起敬的青年男子,但我不会爱上他。奇怪吗?一位优秀的男人,为全人类牺牲自己的生命,但不是每一个优秀的女人都会为这样的好男人而献身……
“……现在要跟你说一说那个外国人了。你看到他穿着的那件白衬衫吗?他就是马林。荷兰人,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委员。……
你看我干什么,你不相信绿衣人也能够知道朱静知道的事情,你以为世界上只有朱静一个女人有头脑?”
陈子虚说:“总而言之,这太奇怪了。你在小女人和大女人中间游弋,这太不可思议了。”
绿衣人就有点自以为是,口气也傲慢起来:“陈子虚,我告诉你,我是无所不知的,我只是对我知道的东西有所选择罢了。再说我对一切激进主义的方式都没有兴趣。奇怪的是,这种激进主义的感情在整条船上荡漾,那是马林从衬衣上带来的。
“好了,现在我要言归正传了。你看到那个坐在船首的年轻人了吗?他好像无所事事,其实责任重大。他负责对一船历史人物的保卫工作。你肯定已经发现他是谁了。”
当绿衣人这样说话的时候,历史之舟缓缓地驶过他们的身边,顺着一桨之隔的西湖水,子虚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并且名字也一模一样的年轻人。他们的目光甚至对视了一下。子虚被这样一双纯洁的目光深深地触痛了。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也可以有这样一双目光,又坚定又执着,并且也是一意孤行的。这也是一双简单的目光,别无选择的,并且也不再进行选择的目光。因为简单,这双目光甚至可以解释为浅显的。但子虚被这简单目光那严肃的一瞥深深地笼罩了。他就停留在那一瞥中,直到小舟消失在1922年8月西湖的柳浪热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