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三看见庄九,冷漠地说道:“她只要离开长安,就得死。”石三仍旧黑衣蒙面,说话依旧毫无感情,庄九清醒地意识到这肯定是石三的任务,是上头的任务。“你若不来吃面,她也不会死得这么早。”见庄九呆滞地站在那里,他继续道,“我已经够成全她了。”石三向他点了点头,这是他们从前收工前告别的方式。庄九见他转身,脑中却浮现出和此时毫不相关的一句话,那是某天夜里,他曾对苏叶叶说的话——“杀手也是要吃饭的,伙计跑腿、厨子做菜、戏子唱戏,所以杀手理所当然就是杀人咯,侠客可干不了杀手这个行当,不够专业。专业,你懂不懂?”
在石三背过去的那一刹那,庄九似乎动了一下,随后石三浑身僵硬,艰难地转过头,神情复杂地看着庄九,庄九却没有抬头,他的手里只是多了一把近似透明的剑,剑刃上有血。石三自嘲地笑了笑,“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在了面馆门外。
庄九杀了同类,庄九在夜里杀了同类,庄九在夜里为了自己杀了同类。
庄九立即转身,快速地冲到捂着喉咙的苏叶叶的面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苏叶叶的指缝中全是鲜血,可她的目光依旧清澈,视线从庄九的剑上,缓缓移到了庄九眉目清秀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信任,一厢情愿的爱慕,没有仇恨没有埋怨,一如当年月夜桂花树下的灵动活泼。她的唇语嗫嚅着,虽然发不出声音,但庄九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她说的是——好、腻、害。那是她头一回单独见庄先生的时候,说的话,分毫不差,却谬之千里。
她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想摸一摸庄九,努力抬起庄九的下巴的时候,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垂了下去。
庄九一把抓住她垂落下去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苏叶叶脖子上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庄九最爱的衣裳。
庄九死死地搂着怀里的小姑娘,只是半跪在地上,肩膀发抖,他很想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他从前是那样口若悬河,但是此刻他连嘴唇都张不开,他没有声嘶力竭地呼唤她的名字,也没有慌乱地去找大夫。他是顶尖的杀手,他直面过无数次的死亡,所以他清楚地知道苏叶叶死了,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将怀里的人儿抱着,紧紧抱着,想让她靠近他怀里的那串菩提子再近一些。
他在白天杀人,他在晚上说书,他杀人毫无原则,他说书只为听听人声,他喜欢桂花因为那香气浓郁芬芳,他努力地想融入一个百姓的人间,却越发清晰地感受到灯影幢幢下自己是那样形单影只。
好比一个穷人揣着价值连城的宝物,众人都会耻笑他,连他自己都会耻笑自己……他不是厌恶她,不是排斥她,不是想要远离她,他只是在她简单干净的眸子里,看见了最肮脏的那个自己,那个连自己也讨厌的样子。
可是苏叶叶,站在他的心尖上,时而跳舞时而歌唱,直接地向他展现了世间最美好的一面,照亮了他这些年来一直黑暗的世界。
但是苏叶叶,她死了。
暮色四合,来不及亮起灯光的面馆逐渐隐没在黑夜中,从此,人间再无桂子香。
九
苏丞相死的第二天,石三接到了另一个任务。这个任务无聊又简单,但是价格十分高,他掂量掂量手中的金锭子,语气呆板地问来人:“怎么不是让老九去做?”
那人笑道:“这人老九杀不了。”
石三微愣,一副你不了解老九的模样,疑惑地问道:“还有老九杀不了的人?”
那人不理会他嘲笑的神色,吐出三个字:“苏叶叶。”
石三顿了顿,跟踪苏叶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说话都结巴的小姑娘,只要她有离开长安的想法,就动手杀了她。
无聊又简单。
石三看了看手中的金子,递给来人道:“我不接。”
那人也未流露出为难他的神色,伸手就要将那锭金子接过来:“你怕老九杀了你?”
石三蓦地收回了手:“两倍价钱。”
“一个小姑娘,不值那么多。”那人面露难色。
石三既不辩解也不争论,只道:“值。”
那人咂咂嘴,点头无奈道了声“好”。
石三又道:“先给。”
那人面露不耐烦,皱着眉头道:“老三,你今天怎么磨磨叽叽的,组织什么时候欠过你们的钱?”
石三不理会他,加重了声音道:“先给。”
那人闷哼一声,只得道:“好好好。”于是又递给他一锭金子。
石三看着自己手里的两锭金子,仔细地摩挲着,那人离开了,他的视线却未离开金子,许久他喃喃自语道:“一锭她的命,一锭我的命,不贵的。”
石三跟着苏叶叶已有一个冬天,他目睹了苏叶叶最灰暗的时光。他看见苏叶叶穿着宽大的丧服跪在父亲的灵位前呜呜哭泣,她说:“爹爹,你怎么不要叶叶了呀?叶叶不染指甲了,叶叶不再偷懒了,叶叶每天都要好好背书。爹爹,我从前太不懂事了,爹爹,我再也不要钱了……”
他看见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自称是苏丞相的亲戚来苏府上讨钱,苏叶叶穿着丧服站在会客堂内伸出小手想要阻挡他们拿走其实并不值钱的摆设,她说:“你们别拿走,你们别拿走……”没有人搭理她,她除了哭,什么也不会。
他看见她坐在一夜之间就颓败的堂内廊下,端端正正地抱着膝盖看着院子里怒放的梅花,后院的门发出了“吱呀”的声响,她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一颤,猛地站起,便往自己的房间里跑去,钻到床上裹着被单不再出来。庄九走进了这间院子,而苏叶叶此刻在被单下瑟瑟发抖。
他看见她笨拙地向路人打听陈小五面馆,罕有人知道,问了三天,才勉强问出了个方向,直到找到陈小五面馆,花了统共五天的时间。那日大雪,她站在巷子里执着地看着巷子口,直到天色全暗了,她才往回走。她有些冷的样子,小身板单薄得厉害,她搓了搓手,嘴里喃喃说道:“邓……邓……邓伯,叶叶有点儿冷。”然后木木地看了看身后,半晌,她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边走边抽泣了起来。
春暖花开,石三在陈小五面馆外头看见了来吃面的庄九,他看见庄九对苏叶叶的冷漠粗暴,难得地冷哼了一声。直到苏叶叶说出了那句“我要离开长安了”,他知道是时候动手了。他冷静地站在苏叶叶的身后,悄无声息,然后抽出了随身的佩刀,出刀的时候,他闭了闭眼睛,杀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太简单了,简单到他都不想看。他听见苏叶叶倒在地上的声音,抬头看见了庄九,只说了一句话,他就知道老九会杀了自己。
他背过身去,感觉到了庄九的剑风,他们都是朝廷的一条狗。
早晚都得死的事儿,他早就看得很开。一锭金子,结束自己的命,真的不算贵,配不上老九的手艺。石三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苏丞相的死始终没有被改编成话本,庄先生再也没有登过台,繁苍楼的客人们还是很想念他。
繁苍楼的掌柜还是找了新的说书先生,学着庄九的套路来讲着城里的传说。
开张的那晚,闲了很久的看客们都来了,陈小五也来了,他只买了后排的票,人群中气氛十分融洽,周围的人们议论着庄先生曾经的风采。
“那年上元灯节,站票都卖光啦!繁苍楼里的人,比西关街上的人还多哟。”
“前年的中秋你没来吧,庄先生一登台,我边上那位激动得晕过去了咧,还是我给抬出去找的大夫。”
“庄先生好好的怎么不见了?”
陈小五没忍住,对一边的人道:“庄先生本来就不是个说书人,他是个很厉害的杀手……”
话音未落,周遭人哄笑起来:“你莫不是疯了吧?”
“庄先生不是说书人是个啥?他说自己是杀手你还真信啊?三岁的小儿都不信的!”
陈小五脸憋得通红,愤愤地坐下去不再说话。周围依旧是人声鼎沸,很多人都在怀念着庄先生,又或许他们怀念的并不是庄九,而是一个热闹。就像当年庄九喜欢热闹一样。
新的说书先生登台,大家便安静了下来,可无论那个新来的说书人多么竭力地模仿,客人们的反响却并不好,喝彩声寥寥无几,场面沉闷不堪。后排的听客甚至听到一小半就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叹了口气,对旁边的人发牢骚道:“这说的是什么啊?真是连庄先生的万分之一也没……”讲到一半,才发现身边的人看上去有些邋遢,衣服上皱皱巴巴,头发也没有梳理,他似乎没有买到坐票,靠坐在栏杆上,只是不停地喝着酒。
那个邋遢至极的家伙灌了一口烈酒,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点头赞同道:“说……说得……对!讲的什么……玩……玩意儿……”还没说完,这醉鬼突然呆住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结巴了起来,他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曾经是长安城最出名的说书先生啊!
不再有洁癖的庄九从栏杆上跌落了下来,推开人群踉踉跄跄走到了外头,在墙角处他控制不住地呕吐了起来,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才痛快,可是却不能如愿,于是愈发难受。
他消失的这段日子里,听闻世间有一处慈悲客栈,可以让人真的回到过去,弥补遗憾,可是只有天下心怀慈悲的人,才能遇到。他抬起迷离的眼,自嘲地想,天下最慈悲的人儿死在了自己的怀里,自己如此肮脏,上天再有恩泽,也没有理由眷顾自己吧。
庄九身后的繁苍楼人影攒动,门口的马车行人来往不断。
他转身想去买酒,不想抬头见着一座楼,三丈木杆挑起大红的灯笼,那牌匾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慈悲客栈。
十
我的视线从乌金石的茶台上离开,庄九的酒已醒,可依旧低着头,看着那已经映不出画面的乌金石茶台不愿移动。许久,垂在额前的刘海儿下面发出了声音,喉咙沙哑,满室的悲伤:“如果我不曾见过光,一辈子都是可以忍受黑暗的。”
庄九抬起的眸子里,毫无生气。
我的食指点了点第二杯茶的位置,抬头看着他道:“这一杯,有世间独一无二的功效,饮下后能抚慰你心中的疼痛,若饮下后,你心意依旧,再饮下这第三杯茶。”
庄九轻哼一声,执起第二杯茶,仰头喝下,随意丢在一边道:“现在可以饮下第三杯了吗?”
桌上是已经凉透了的竹叶青,我看着庄九,缓缓道:“这一杯饮下,便是没有回头路了。”
“我真的可以再见她吗?”
我捡起一边的灰色麻布,在乌金石的茶台上擦了擦,等到庄九喝下第三杯茶,这里会显现出他重回过去直到灰飞烟灭的全部情形,我笑了笑:“这第三杯茶,是世间最毒的茶,它会让你真的回到过去,你不会改变朝代历史,不会改变百姓命数,你唯一能改变的是你自己的命。”
“怎么改变自己的命?”
“送命。”我定定地看他,吐出这两个字。以命抵命是慈悲客栈最特别的地方。
庄九神色一凛,嘴角微微一浮:“那么多人的命葬送在我手里,如今我竟能选择自己的死法,老天怜悯。”他执起手边的茶杯,冲我举了举道,“多谢姑娘成全。”仰头饮尽。
庄九在我眼前瞬间消失,只是那杯盏从空中“啪”的一声跌碎在了地上,随即茶台就显现了那间陈小五面馆。
天街小雨,青石小巷,庄九掀开了陈小五面馆的布帘,中年胖子正伏在灶台上打盹。庄九的步子极轻,陈小五睡得正香,庄九定定地看着他,嘴角竟露出了一丝放心的笑意。他转身,将那脏兮兮的布帘子卷了起来,然后走到了可以瞧见巷子口的那张桌子旁,移开凳子,坐定。
陈小五从板凳移动的声音里醒了过来,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舒畅的哈欠,未合上嘴,瞧见了坐着的庄九,露出惊喜的神色,道:“庄哥!”
庄九微笑地点了点头。
“庄哥,这么久没来了,我还在想呢,怕你吃腻我这手艺了。”陈小五搓着手,满脸憨笑。
庄九看着他熟悉的神态,答道:“怎会?”
陈小五听庄九这样一说,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嘿嘿直乐,一边手脚麻利地打开炉灶烧水洗菜,一边说道:“庄哥,听说你最近都没在繁苍楼说书了?”
庄九“嗯”了一声,面馆还是那样的面馆,对话还是那样的对话,庄九的打扮还是那时的模样,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期待。
陈小五正从桶里舀了一大瓢水到锅里,没注意到庄九的异常,乐呵呵地继续道:“我也是听吃面的客人说起,还担心你别是病倒了,现在看你气色不错,松了口气。对了,说起繁苍楼啊,去年上元灯节我咬咬牙买了张门票,结果被老婆念叨了整整一年。不过贵是贵,庄哥讲的书就是好听,够劲!那天上元灯节,可真热闹啊,我婆娘在外头逛街,我在繁苍楼听书,那人山人海啊,长安城就是好啊!”
和上次听见这话不一样的是,庄九并没有显现出不耐烦,而是轻轻点了点头给予了回应,然后低头从胸口处取出了一串白色的菩提子,戴在了手腕上,接着将袖子小心翼翼地放下遮好,他再抬起目光的时候,将视线定在了巷子口,陈小五将一碗银丝面放到他面前,他也不曾发觉。
细雨渐收,巷子尽头的天空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那浅浅的彩虹消失之际,一道笨拙的小影子投映了进来。庄九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地盯着,不曾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