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珺平
一、缘起
国人正按执政党要求创建和谐社会,但理论界对和谐社会赖以支撑的中国传统文化资源——和谐论——的探讨,却严重不足。我的意思是,和谐论的原初形态是什么?
有哪些基本特征?其本质是什么?如何产生、发展,在历史上有无变异、怎样变异?其优缺点是什么?这些问题较少有人研究。与此联系,更深一层是,和谐论在中国只是一种思想理论资源,还是在社会实践中发挥过作用?若发挥过作用,是哪些作用,体现在哪些方面?若未发挥作用,为什么?今天应该从中吸取什么、抛弃什么、借鉴什么?
这些问题更无人研究。如果上述这些问题永远无人研究,创建和谐社会云云就比较盲目,也缺乏后劲儿,甚至会演变成一种政治广告——如同四处悬挂的横幅,热闹一阵儿之后,被丢进废品箱。
《易·系辞》云:“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笔者学力不逮,但于能否创建和谐社会有忧患意识,故打算就上述问题谈一些看法。
二、原初形态:太史伯和论
中国古代之和谐论,有多种形式。
其原初形态,是太史伯和论。它出现于《国语·郑语》西周王室太史伯一段话中。
时间大约为公元前8世纪末(前774-前771),比《春秋》编年(前722,鲁隐公元年)早50年,比孔丘出生(前551)早220年。与西方文明相较,比希腊米利都学派早1世纪,约为雅典城邦开始形成,提秀斯宪法提出之时。太史伯,是周宣王(前827-前781)与周幽王(前781-前771)王室的太史,名颖,字硕父。
太史伯云:“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调口,刚四支以卫体,和六律以聪耳,正七体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纪以立纯德,合十数以训百体。出千品,具万方,计亿事,材兆物,收经入,行姟极。故王者居九畡之田以食兆民,取经入以食万官。周训而能用之,和乐如一。夫如是,和之至也。于是乎先王聘后于异姓,求财于有方,择臣取谏,工而讲以多物,务和同也。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王将弃是类也而与剸同。天夺之明,欲无弊,得乎?”
此为太史伯与郑桓公姬友的对话。背景是:郑桓公(宣王之弟,前806年被宣王封于郑[陕西华县],前774年被幽王封为司徒)见幽王无道,知周室大祸难免,请教太史伯如何避难、自保并发展。太史伯依据和论,指出幽王弃和而剸同的危险。由于以幽王为对象,所以太史伯比较强调先王的重要性。又由于对话在私密中进行,所以郑桓公坦率、诚恳,太史伯也和盘托出了个人看法,并结合宇宙构成论和政治实际做了分析。西周时代,太史是一个王朝或民族保存并传承知识的人。所以,太史伯看法不是个人的,而是时代、王朝和民族的。
这段话逻辑上分三层:一是提出了和的定义,二是从宇宙构成论和人类社会不同层面做了阐释,三是在说明和、同差异时,褒扬前者而贬损后者。
首先,“以他平他,谓之和”,我认为就是太史伯“和”的定义。
理解“以他平他”,关键在“平”字。平,许慎《说文》云:“语平舒也。从亏、八。
八,分也。”段玉裁注:“从八,分之而匀适,则平舒矣。”意思是,平(篆文)由亏、八组成。八,即分。亏,下部表示气之舒——呼吸舒缓,上部表示气之平——呼吸平顺。平以分为前提。呼吸舒缓、平顺,是因为均适剖分并塼合(融汇)。
“他”,第一个是复合名词、复数,指多种不同基质或元素;第二个“他”是单数,指均适剖分并塼合后形成的一种新事物。“平”,是一种方法论,又是一个过程。不同基质或元素——多——在“平”方法作用下,又在“平”过程之中,被塼合为一。以他平他,即和,是一种双向塼合关系:(1)一虽是新事物,却源于多种基质或元素;(2)多虽零散,但均适剖分并塼合后变为一;(3)多种基质或元素塼合于一后,各自并未丧失自性。也就是说,多不是消失了,而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一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是和论最精华部分,也是之所以叫做和的根本原因。太史伯说,“和实生物”,又说,“故能丰长而物归之”。意思是,只有和,万事万物才出现,才有勃勃生意,才平舒、畅达、丰长。
其次,太史伯从宇宙构成论阐释了和。
太史伯认为,和是宇宙构成的根本法则,任何事物都是多种基质或元素的和合。
“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这句话有如下几层意思:(1)金、木、水、火、土,是5种基质或元素;(2)“杂”即方法和过程,即如前所云的“平”;(3)百物是一个个一。从宇宙构成说,和,即用5种基质或元素以“杂”方法和过程来创造事物。百,指各种各样;百物,即万事万物。5种基质或元素是多,由其塼合而成的万事万物也是多。物质世界的多样性,是由多种基质或元素决定的。虽然一中之多与万事万物之多在层级上有区别,但都是多。万事万物是不同的一,每个一又由多构成。因此,整个宇宙是一个多元共生、多样并存的世界。
金、木、水、火、土,中国叫五行,英文叫five elements(即5种基质或元素)。冯友兰讨论《尚书·洪范》时,认为此译有问题。他说,五行不仅是静态基质或元素,还是5种动态的力,译为5种活动(five activities)、5种动因(five agents)或5种能力(fivepower)较妥。我的看法是,冯用活动、动因、能力来解释《尚书》五行,并强调其内部自组织与自运行作用,有道理,但若用来解释太史伯和论就比较困难。因为,后者虽包含五行内部诸因素的关系,但更强调的,却是作为主体的塼合能力,即在“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前,太史伯加了一个主语“先王”。从宇宙构成说,金、木、水、火、土5种基质或元素在“杂”过程中,无疑会发生相互作用,但太史伯强调的,不是这些作用而是先王的主导性。先王是谁?很难说。他显然不是一个具体人,也不是苏格拉底的神、柏拉图的造物者,更不是基督教的上帝。然而,他却是一个能塼合5种基质或元素并塑造万物的主持者。在我看来,先王可能指华夏古传说的三皇五帝,也可能指周部族早期首领如周文王。因此,这里的金、木、水、火、土确实应该译为five elements,才更妥当一些。
此论向人类社会推衍,太史伯认为,人的肉体、道德和艺术需要,人类的生存繁衍,社会的政治活动等,无不是和。从人的肉体、道德和艺术需要言,五味与口,四支(肢)与体,六律与耳,七体与心,八索与人,九纪与德,十数与百体,是和。从人类生存繁衍言,先王在异姓(各种不同氏族不同部落)找配偶,以各种方法扩大财富,在各种人里选臣子以听取意见和建议,在各种行业招收百工以制造各种器物,也是和。从社会政治活动言,王者用九畡之田豢养百官,并给亿兆民众提供食物,更是和。总之,一物一个小和,一领域一个中和,整个宇宙一个大和。所有和汇为一体,即“和之至也”。
最后,太史伯区别了同与和的差异,进一步强化了和的“以他平他”特征。从太史伯的区分看,和与同有下述差异:(1)从成分言,和需要3种以上,同只是1种,即“声一”、“物一”、“味一”。(2)从构造言,和是多种基质或元素的塼合,同是1种基质或元素的呈现与增加。1种基质或元素不能构成任何一物,更不要说万事万物,所以“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一种声音组不成乐曲,一种颜色构不成美饰,一种味素制不成美味,一种材料塑不成事物。(3)从方法与过程言,和采用“平”(“杂”)形式,同只能“裨”(增加),即“以同裨同”。和源于多种基质或元素的千变万化及其塼合,因而产生万事万物,同只是同一基质或元素的简单叠加。因此,和能生物,同则剸而不继。
大致归纳太史伯和论的特征与性质如下。
从特征看,太史伯之和有如下标志:(1)和是3种以上基质或元素的和合。金、木、水、火、土,是5不是2,更不是1。因此,和处理“多一”关系。(2)多种基质或元素塼合起来的万事万物也是多。因此,和又处理“多多”关系。如果只看到前者而忽视后者,是片面的。(3)“和”的方法与过程是“平”(“杂”)——均适剖分并塼合。均适,既均又适,不是绝对平均与不适。均,即多种基质或元素之间是平等的,又各占一定份额。每种基质或元素应该有的都必须有,但份额不一定相等;适,即合适。均是适的前提,适是均的作用。无均不适,无适则不均。(4)和是生的基础。多种基质或元素塼合就能化生万事万物,万事万物存在繁衍又是和的象征。(5)和需要多种基质或元素,也需要“平”(“杂”)的方法和过程,但主其事者却是先王。因此,和承认多种基质或元素的自组织作用与自运行能力,但更强调先王的作用。(6)和关涉哲学和宇宙,但落实层面却是政治。先王能和故事业兴旺,后王不能和故失天下。从本质看,和是讲求3种以上基质或元素塼合并要求宇宙间万事万物共存相处的一种理论。
由上可知,太史伯和论的优点是承认基质或元素的多样性,承认事物的多样性,承认“多”是宇宙构成与存在的基础与根本大法,是万事万物勃勃生意的来源。其缺点,则是过于强调先王(在上者)的主持作用,无意中也肯定了他的意志。
三、变异:晏婴和论
继太史伯而起,且特征、性质大体相同的,是晏婴和论。
晏婴和论,即《左传》昭公20年(前522)所记载的“和如羹”说与“声亦如味”说。
此距太史伯和论已250余年(时孔丘29岁)。晏婴(?-前500),春秋时齐国宰相。
晏婴和论出现的具体背景是,景公打猎回来,晏婴在遄台陪侍。梁丘据赶来诣见,并附和景公。景公表扬之。由此引发晏婴评论。
晏婴说,附和君主不是和而是同。和是什么呢?晏婴说:“和如羹焉。”什么是“和如羹”?晏婴云:“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这就是“和如羹”说,也是晏婴和论的重心。
“声亦如味”说从“和如羹”说引出。晏婴说,音乐与和羹在构成、效用上是一样的。
“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
理解“和如羹”说,也有几个关键词,如燀、齐、济、泄等。据孔颖达言,燀之以薪的燀,是炊;齐之以味的齐,是使各种味道适中;济其不及的济,是增补;以泄其过的泄,是泄减。合起来,“和如羹”的意思是,和羹需要宰夫增减不同味道,使之适中,也需要炊的方法和过程。由此亦可知,“声亦如味”的意思是,制乐需要乐师对五声从一气到九歌不同成分的相成,以及从清浊到周疏不同程度的相济。制乐与和羹在方法论上的联系是,前者的相成相济,等于后者的燀、齐、济、泄。
晏婴认为,和过的羹与和过的乐,君子吃了听了,就能心平。平,孔颖达无解。我认为,它不是指平静而是指各种成分的均适并塼合(与太史伯相同)。其意为,吃和羹,五味的均适并塼合导致了君子内心的均适并塼合;听音乐,五声的均适与塼合也导致了君子内心的均适并塼合。因此,平是一种宽容心态,一种接受并容纳不同意见的心境。我还认为,晏婴引《诗·商颂·烈祖》“既戒且平”的平,也是指均适并塼合。晏婴引此诗的目的,亦是把话题引向政治,以说明君臣之间不同意见的取长补短,犹如和羹与制乐一样,是一种均适并塼合的行为。“先王之济五味,和五声,以平其心,成其政也。”
晏婴和论与太史伯相同点如下:(1)强调了3种以上基质或元素“多”(水、火、醯、醢、盐、梅、鱼、肉,气、体、类、物、声、律、音、风、歌等)与“一”(羹、乐)的塼合关系。
(2)强调了作为方法和过程的燀与相成相济的和合作用。(3)强调了宰夫与乐师的主导地位。(4)暗示了“多与多”的关系——多种基质或元素经过燀与相成相济后,可产生多样羹汤与乐曲。(5)以羹、乐喻和,希望景公政治上有所作为。(6)表达了对“同”的厌恶,认为“以水济水”不能产生新事物,更不能使宇宙、社会充满多样性。
晏婴和论与太史伯也有差异:(1)较多使用两两并立或对立词语,如水火、醯醢、盐梅、鱼肉,又如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等。这些词语潜藏在多种基质或元素中不易发现,却是中国和论发生转折的一个标志。(2)“如羹”、“如味”,突出了一个“如”字。这说明晏婴采取的方法是比喻而不是分析。晏婴无形中把本来具有宇宙构成与社会构成意味的太史伯和论下降到了羹、声层次,更生活化了也更易理解了,但也使一种高远的哲学思考跌落到尘世,成为生活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