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除了对旅游者而言仍是一个文化幽灵之外,将不复存在。——马歇尔·麦克卢汉麦克卢汉关于城市将消亡的论断,并非凭空的臆想,而是对新的环境中城市生存状态与前景的预言。电子媒介、网络构筑的高速公路的确在改变城市的外观与意义,这让人们不得不对由新传播科技所构筑的全球化背景进行深思。“全球化”作为一个术语,近年来被频频提及,甚至达到了被滥用的程度。这一描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理想化的未来世界图景,但实际上全球化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一方面,它代表着一种对世界政治、经济与文化发展趋势的描绘,另一方面,人们必须认识到,全球化并不是指一个任何人都能平等参与经济与文化活动的世界格局。事实上,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存在着各种裂痕,在各种层次的力量对比中,呈现出来的冲突与矛盾,才是全球化的现实。与全球化相对的,便是地方感。前者带来的是地域的跨越,边界的消失,而后者则强调个人生存的具体空间。对于地方感的描述,更多的是与个人的经历相联系:生活环境及成长过程中的经验积累所产生的熟悉情境,使居民从中获得安全感和归属感。
地方感与全球化往往被视为一种矛盾,因为它们强调的是不同的存在体验,但这二者又不可避免地结合在一起,并产生更为复杂的地点意识。
即使是全球化特征体现得最为突出的网络媒体,都无法抛弃地方所带来的影响。就像卡斯特尔所说,网络社会是由全球(global)与地方(local)两个相对体所组织起来的。经济、技术、媒体与制度化权威当局的支配过程都是组织在全球网络之中,但是人们的每日工作、私人生活、文化认同和政治参与则本质上是地方的。
我们在这里更为关注的是城市在全球化背景下的发展状态与趋势。城市,是一个带有明显地域特点的地理所在,但是在全球化进程中,面临着诸多问题:城市的地理特征是否还能保存下来?在越来越同质的地理与文化外观中,城市将是一种什么面目?日常的城市空间所体现出来的混合景观,是否会对地方及其文化形成不利的影响?
第一节城市景观中显现的全球化影响
全球化所描述的是整个世界政治、经济和文化逐渐联结,从而进入一个世界性体系的过程。应当承认,自古以来,经济与文化都在各个城市之间、各个国家之间流动,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呈现出空前的规模与速度。
传播的新技术从电话、电报、铁道、蒸汽机船发展到了飞机、电视与网络,无论是货物还是信息的传送,人口的迁移都迅速增加,文化也不再由于物质距离的遥远而受阻隔。当然,全球化是开放的,但也是不平衡的,存在着霸权与弱势力量的对比。简单说来,全球化描述了这样一个事实,人们越来越生活在一个大世界中,人际间、地域间的相互影响越来越强烈,全球化也因而成为一个热门话题。而在城市的发展过程中,全球化的作用无处不在。
全球化与信息技术的发展不断强化“城市化”的概念。一些大城市、超级城市,因其巨大的包容性而成为人们梦想的目的地。城市逐渐成为各种文化、语言和意识形态相交汇的地点,来自不同背景的人群在这里会聚,从而改变了个人的行为与思维方式。于是,城市持续扩展,无论是物质空间还是精神空间,充分显示出优势与吸引力。
一、城市地理外观的趋同
社会学家的观察总是细致入微,他们能在意想不到的角落发掘社会现象的表征。例如,超市中琳琅满目的货品,便被社会学家们认为是全球化对地方的一种影响。在许多城市的超级市场,我们都可以见到来自世界各地的食物与日用品。这个小型的消费空间,已经抹去了它的地方特性,而成为一个商品的汇聚地,同时也是全球化的产物之一。这有赖于当前复杂的经济和社会关系,将世界的不同地方联系起来。所以,我们可以将超市视作一幅微型地图,从中观察生产与消费的动态空间。而且,随着经济和信息、人群的流动,超市的货品种类与市场的规模都将得到极大的增长。连锁经营的方式更能体现这种发展的趋势。其中,全球化带来的移民潮便能解释这种现象。正是由于人群的往来,产生了丰富的文化与口味以及消费的欲望。商品标签上显示的信息,往往有多种文字和符号,直观地反应了地理的多样性。
从更大的范围来看,越来越多的城市建筑与消费场所的外观趋同化。
例如百货商店,那些钢铁与玻璃结构成为通用的装修材料,透明的橱窗显示着商品的丰富程度。尤其是国际连锁商厦的出现,占用城市公共空间,使得大量街景呈现出相似的样貌。人们不仅能买到相同的货品,还能感受相同的卖场布置,并享受无差异的服务,消费的欲望得到极大满足。落地玻璃、各式灯光和商品的陈列形成强烈的视觉刺激,改变了城市的景观,影响了人们的消费心态。此外,城市化的进程使得更多的城市扩大其空间,不断向四周,向空中发展。在这些人造的环境中,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区域也慢慢发生变化。旧式建筑被翻修,新式建筑的外观更是大同小异。与城市的急速发展相适应的,是城中土地资源的大量开发,公用绿地面积的缩小,于是城中花园之类的区域也成为一种模式化的城市景观。
跨国公司在世界各地驻扎,从经济与消费的空间来看,它们在城市中所建造起来的,并非仅仅是风格同一的高楼与经营模式,同时还有多样的文化类别与层次。正如吉登斯所言,当今“新的国际精英们在各大洲之间穿梭往来,建立起一个全球城市的网络”,在其进行经济活动的过程中,不同文化和习俗背景的人联系在一起,并提供了一个交融和碰撞的巨大空间。大型跨国公司和咨询机构驻扎进大城市,改变了城市与周边地区的关系。而且,城市之间建立起了各种现实和虚拟的联系,并逐渐形成全球性的网络。爱德华·苏贾提供了一个“全球性”城市的样本——洛杉矶。他用博尔赫斯笔下的“交叉小径的花园”作了生动的类比,这个花园是“地球上所有的地方都聚集在一起的唯一一个地方”,而洛杉矶与之相似。因为它“在文化投射和意识形态延伸方面,在其几乎无处不在地将自己展现为一个完全实现世界梦想的机器方面,没有任何其他地方能比洛杉矶表现得更加明白清楚”。作为现代大都市的理想模式,洛杉矶借助各种传播手段,出现在更多人面前。在苏贾的描述中,这个大城市可以分解为由各种全球村文化和各种模拟的美国景观组成的展示场所,大型散步区购物中心,主街道,娱乐与休憩场所……洛杉矶“将城市性解构为一种令人困惑的符号拼贴”,这些符号只不过是各种假想的社区以及对城市各种奇特的表征。而且在该城市新型的中央商务区,外国公司的招牌比比皆是,构筑起清晰的轮廓线。我们很难从这个大都市中找到关于城市的个性与特征,这也正是全球化背景之下城市景观的一个共性,因为它们培养出来的是共同的品味与视觉化外观。
洛杉矶只是众多大城市中的一个例子,在新的秩序之下,类似的样本并不少见。例如纽约、东京和伦敦,它们是丝奇雅·沙森(Saskia Sassen)的《全球化城市》一书研究的样本。而且越来越多的城市都逐渐加入这些大城市的行列,日益成为由不同传统、文化的集合与交叉所构成的混合形式。此外,随着人口的大量迁移,来自各种不同背景和地域的人群混杂在城市中,也构筑起复杂多样的人文地理。闹市区的繁荣景象与杂乱的劳工人员聚居地形成鲜明对比。而这些景观是在全球化之下所不能忽视的现实。
二、多种文化交叠所构成的城市空间
(一)巴别塔的隐喻
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他们往东边迁移的时候,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他们彼此商量说:“来吧,我们要作砖、把砖烧透了。”他们就拿砖当石头、又拿石漆当灰泥。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
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做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
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一直以来,巴别塔被认为是寓意无限丰富的《圣经》故事,也是希伯来民族智慧的结晶,西方社会对其解读的方式可谓多种多样。巴别,是希伯来语变乱的意思,在这则故事中,语言被上帝变乱,同时人类被分离在各地。巴别塔的故事充满了隐喻。让·雅克·德里达在《巴别塔》一文中,就巴别的意义与翻译之间的关系进行了解构。他认为,在上帝遣散人类,变乱语言的同时,就阻断了人们沟通与交流的途径与方法。翻译被强加给人类,但这种沟通其实永远都无法实现。
将巴别塔的故事引申出来,可将其解读为人类僭越自己的身份去达到不可能的目标,因为巴别城与塔本身就是一个乌托邦,一种无法达到的理想状态,所以巴别塔才会倒塌。而我们亦可将巴别塔与全球化的语境与文化的发展相连,从全球范围来看,多元文化之间的交融便是建立一座互通的巴别塔。从现实来看,资讯的发达使隔离状态瓦解,交流成为必然。虽然这种沟通难以完全实现,但巴别塔与巴别城的建造也不失为一种可能的途径。
至于什么样的城市,什么样的景观才是巴别城、塔所能达到的目标,在巴别塔的故事里我们亦能看出端倪。“一样的”语言,“一样的”人民,是导致上帝摧毁巴别塔的原因。“相同”与“相通”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相同”并不意味着彼此之间能够无障碍地交流,“相通”则是经过人们的努力,消除交流的障碍所达到的理想状态。上帝将人们分散,实际上是使得人们在理智成熟之后,运用其创造力与想象力,达成彼此之间真正充分的交往与交流,从而语言、文化相通,而不是建造属于乌合之众的喧嚣的巴别塔。
全球化时代,散落在各地的城市文化其构成变得更加复杂。社会流动性增加,从而产生出多样的文化景观。与全球化所带来的城市物质景观的变化相一致,城市文化也同样受到影响。无论是媒介传播技术的发展,经济环境的改变,直接的影响就是移民浪潮的兴起,文化跨越了遥远的距离而增加了接触的频率。尤其对于大城市而言,比如洛杉矶,逐渐成为不同文化组成的拼图。人口的流动所带来的并不仅仅是地理外观的改变,更是在城市中形成了文化的混合空间。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说,全球化时代城市之间的流动与交融,正在重建“巴别塔”。
(二)“混血”之城
格洛利亚·安扎杜莱(Gloria Anzaldua)和凯利·莫拉加(Cherie Mor-aga)将这种由国际接触的加速和增多而导致的文化称之为“混血”文化。
虽然混血文化最初是指在南美洲出现的非洲文化、美洲土著文化和欧洲文化的混合,但他们用这个词更多的是描述出现在美国(特别是加利福尼亚)和墨西哥之间、在人和文化的边界交往中所生成的互相渗透、不断变动的身份。当然,这种现象也是后殖民主义批评家关注的问题。在霍米·芭芭看来,曾经的移民潮创造了一种文化杂交的“第三空间”。实际上,“混血”文化与“第三空间”的出现,最为直接的影响就体现在城市之中。
苏贾在描述洛杉矶城市景观时,对于内城中由移民构筑的空间予以了关注。正如我们从超市的商品标签上看到的那样,来自世界其他地方的货品积聚在一起,使得超市这一普通的城市地点成为文化的缩略图。而来自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的族群,真正汇集到城市中,并建立起一个个相对独立又彼此联系的小型社区。中国人、日本人、西班牙人、墨西哥人、菲律宾人等等,在美国白人社会中存在的少数族裔作为城中的他者,占据了洛杉矶城市的一部分,而且在其他的国际化大都市都能够找到类似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