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价值张爱玲作品中的广告随处可见,它覆盖了张爱玲创作的各种文体。但张爱玲是一名作家,她并没有像广告学者那样去探究洋场广告的来龙去脉和演变规律,也没有满足于各色广告的简单展览,而是将自己的思想情感、审美倾向及价值判断融进五彩缤纷的广告中,使广告和人物、故事、生活场景交织融合在一起,并对这些有形的广告的深层灌注着的历史传统、文化色彩进行了富有意义的挖掘。1944年3月16日,在新中国报社社宅举行的女作家聚谈会上,鲁风问张爱玲写作如何取材时,张爱玲回答说:“也有听来的,也有臆造的,但大部分是张冠李戴。从这里取得轮廓,那里取得脸型,另向别的地方取得对白”。张爱玲作品中的广告,明显具有这种取材上的特征。
一、环境描写上使用广告
《多少恨》讲述的是一个孤寂天真的女子与一个情爱失落的男子的悲欢故事,里面交织着爱情纠葛、道德与情谊的冲突。作者说:“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小说采取了纯写实的笔法,几近“实录”。作品从一家电影院的门口写起,在对电影院的小环境作了精致的刻画后,转入了主人公置身的大环境的描写:
迎面高高竖起了下期预告的五彩广告牌,下面簇拥掩映着一些棕榈盆栽,立体式的圆座子,张灯结彩,堆得像个菊花山。上面涌现出一个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着眼泪。另有一个较小的悲剧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广告底下徘徊着,是虞家茵。
这几行读来如同看摄影机下的一组镜头,清晰地赋予了我们一种视像感——女主人公置身在广告牌所标志的都会商业景观中。而与此同时,“那巨人似的广告牌上的女人剪影也是勾勒女主人公的物质代码,并把她的故事幻化为一个电影狂想。这样,它又勾连了另一个‘所指’——古典文学的参照,那是在段落末尾几乎不知不觉地渗入的——‘宫怨’;这个词令人立即想到古代中国宫廷里,那些在冷宫里等韶华飞逝的宫女和帝妾,而同时,皇帝本人却在‘别殿的箫鼓’里和他的宠妃寻欢作乐”。在《多少恨》中,广告不仅给我们提供了小说的背景知识,还为我们展现了情节的进程。灰姑娘虞家茵与自己的白马王子夏宗豫从相识、相恋到分手,广告这个现代都市生活的象征物在其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二人在广告牌下相识,五彩的广告牌似乎预见了这个现代都市世俗故事的全部内容。孤身一人的虞家茵来到上海,为了寻找工作,根据报上的广告去应征。后来,因女友介绍去做家教而与夏宗豫再度相见。这样,两人因觉得有缘而熟识,而亲近。夏宗豫爱她,而她父亲为了混几个钱,厚颜无耻地跟了来,夏太太也在病中赶回上海,与夏宗豫大闹,虞家茵受到夏宗豫、父亲、夏太太的三面夹击,不知所措,而就在这时,虞家茵看了报上广告去应征的工作有了消息,厦门一所学校为她提供了一个教员的职位。为了道义上的理由,虞家茵几经反复之后,决定舍弃情缘,去厦门教书,了结了一段未了的情缘。
《倾城之恋》中离了婚的女人白流苏不堪娘家人的欺负,听了徐太太的建议去香港寻求命运的转机。而前景如何呢?香港会给她一种什么样的惊喜呢?她与徐太太一家在轮船上一路颠簸,踏上了香港的土地,而香港等待她的,尽收眼前:
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里,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
张爱玲讲求瞬间印象的捕捉,大红大绿的强烈对比涂抹出了光怪陆离、繁华、喧闹、充满刺激与搏杀的现代都市,也是颓废腐烂的现代都市。这水底热闹的厮杀,就是香港生活本质的写照。在这里,她一方面吸收了印象画派的某些艺术技巧,敏捷地捕捉到香港码头巨型广告牌在水中的倒影,及其在白流苏感觉中的“窜上落下”,“厮杀的异常热闹”的印象,用极富情感的色调涂抹在画稿上,绘制出白流苏在特定情境下的瞬间心理感受,准确勾勒出香港这个“夸张的城”的特异情调。另一方面,她又夸张地运用这种不协调的色彩,把流苏将要在香港这个夸张的城市的离奇遭遇非常形象地衬托出来。白流苏在那个腐朽冷漠互相倾轧的大家庭里饱受屈辱和折磨,于是,她拿自己的命运作赌注,为找“一张长期饭票”,把自己押给了范柳原。她在自己人生的低谷中看到了一丝光亮。而此时的她却一片茫然,前途未卜,到处充满了坎坷与杀机。港口杂乱的色彩正是她心灵的写照,也是她“倾城之恋”的预告和警示。而富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们彼此钩心斗角,最终却珠联璧合,让整个香港的陷落来成全白流苏与范柳原的婚姻。
在《中国的日夜》中也有这类用于环境描写的广告:
这道士现在带着他们一钱不值的过剩的时间,来到这高速度的大城市里。周围许多缤纷的广告牌、店铺、汽车喇叭嘟嘟响;他是古时候传奇故事里那个做黄粱梦的人,不过他单只睡了一觉起来了,并没有做那么个梦——更有一种惘然。
《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振保原本与娇蕊约好去看电影,电影没看成,便在马路上走走,不想遇见了振保素识的一个外国老太太,街头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天还没黑,霓虹灯都已经亮了,在天光里看着非常假,像戏子戴的珠宝,经过卖灯的店,霓虹灯底下还有无数的灯,亮做一片。
振保与娇蕊之间,不就是如此地假?佟振保一向以“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自居,但在第一次遇见朋友之妻王娇蕊时,佟振保就被她“一寸一寸都是活的”肉体深深吸引,始终处于欲望与理性的矛盾之中。他喜欢娇蕊,因为她“是一个痴心爱着他的天真热情的女孩子,没有头脑,没有一点使他不安的地方”。但她是朋友王士洪的老婆,娇蕊过于炽热的感情使他难以接受。而和烟鹂结婚后,他又没有爱情,越来越觉得感情空虚。因为早在认识烟鹂和娇蕊之前,他有一个名字叫玫瑰的女朋友,玫瑰对他的影响很大,因此振保才将情人娇蕊称作红玫瑰,将妻子烟鹂称作白玫瑰。玫瑰是一个天真、活泼、单纯的女孩,表面上似乎对振保不在乎,实则爱得深沉。振保也爱玫瑰,但理智地认为:“这样的女人……到中国来就行不通了。把她娶来移植在家乡的社会里,那是劳神伤财,不上算的事。”可见在他的心里,他已把爱情和婚姻、情人和妻子进行了严格的区分并严重对立起来了。白玫瑰与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红玫瑰与白玫瑰》)。振保这样的情爱观决定了他与娇蕊的恋情、与烟鹂的婚姻都是那样虚假不堪。
《金锁记》中,姜公馆一天的生活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开始的: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魆魆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渐渐马路上有了小车与塌车辘辘推动,马车蹄声得得。卖豆腐花的挑着担子悠悠吆喝着,只听见那漫长的尾声:“花……呕!花……呕!”再去远些,就只听见“哦……呕!哦……呕!”
二、事实陈述上使用广告
《创世纪》中的潆珠出生在一个有过煊赫过去的家庭,现在一家药房做事。到得早,药房还没开门,潆珠只好在门口等。当她立在门口看钟的时候,仿佛觉得背后有个人在看她,而且一路跟着,看了很久。她想从橱窗的玻璃上看清对方,但看不见,又不知人家看中了自己什么。两个不相干的人站在药房门外:
她一动也不动,向橱窗里望去,半晌,忽然发现,橱窗里彩纸络住的一张广告,是花柳圣药的广告,剪出一个女人,笑嘻嘻穿着游泳衣。冬天,不大洗澡,和自己的身体有点隔膜了,看到那淡红的大腿小腿,更觉得突兀。潆珠脸红起来,又往横里走了两步,立到药房门口,心里恨药房老板到现在还不来,害她站在冷风里,就像有心跟人家兜搭似的,又没法子说明。她头发里发出热气,微微出汗,仿佛一根根头发都可以数得清。
《封锁》中的吕宗桢是“一个老实人”,吴翠远是“在家里她是一个好女儿,在学校里她是一个好学生”,在街道被暂时封锁之前,一切都按社会所要求的次序循规蹈矩地生存着。电车突然遭遇封锁,停了下来,男女主角开始了搭讪:
他低声道:“你知道么?我看见你上车,前头的玻璃上贴的广告,撕破了一块,从这破的地方我看见你的侧面,就只一点下巴。”是乃络维奶粉的广告,画着一个胖孩子,孩子的耳朵底下突然出现了这女人的下巴,仔细想起来是有点吓人的。“后来你低下头去从皮包里拿钱,我才看见你的眼睛,眉毛,头发。”拆开来一部分一部分地看,她未尝没有她的一种风韵。
翠远“她是——个好女儿……好学生……天天洗澡,看报……听交响乐……听不懂也要听”。她知道自己生活得没有错,然而不快乐。“她长得不难看,可是她那种美是一种模棱两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谁的美,脸上一切都是淡淡的,松弛的,没有轮廓。连她自己的母亲也形容不出她是长脸还是圆脸。”普通的式样的头发造型,淡淡的,没有轮廓的脸,是不被人注意的,没入人群中旋即被吞没,外在面具遮蔽了真实的自己。是她与广告的叠置使华茂银行的会计师、一个世俗眼中的好人、领导眼里的好职员、妻子眼中的好丈夫、女儿眼中的好父亲、弟弟眼中的好兄长吕宗桢注意到了她。于是,在封锁的特殊环境中,他们各自的社会角色都消逝了,呈现出“真”的一面: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而已。在一个封闭的时空里,他们飞快地演绎了一场空心爱情。从起初的虚情到最后的真意,展示着一个实实在在的本我主体。
《烬余录》在描写香港战事期间人们的生活时:
缺乏工作与消遣的人们不得不提早结婚,但看香港报上挨挨挤挤的结婚广告便知道了。
张爱玲说:“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又说:“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自己的文章》),什么是人生安稳的一面?食与性成了战争时期人们最基本、最真实的人生内容。对照《倾城之恋》中白苏流和范柳原的爱情冒险,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一对自私、精刮的男女。乱世中,只有婚姻才是最妥帖的避难所。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非常自信地说过:“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而张爱玲本人的婚姻又如何呢?张爱玲23岁的时候,遇到了比她大15岁、经历复杂、身份特殊、至少已经结过两次婚的胡兰成。二人于1944年2月相识,半年后的1944年8月即结婚,期间,还纠缠着胡兰成与另外两名女子的情感波折。这段千疮百孔的婚姻,算得上是乱世里的姻缘。二人结合,也没有举行仪式,只由好友炎樱为媒证,写婚书为定,文曰:“胡兰成张爱玲签定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婚书上两句是张爱玲撰写的,后两句是胡兰成撰写的。婚书纸是从街上普通的烟纸店里买来的,定价一元。这样的婚书,只是一种民间契约、并无法律效应。他们的婚姻,“真正是乱世里的结合,急迫、轻薄、得过且过,也许一阵风吹过就散了”。不过三年,二人便告分手。
《银宫就学记》在评论电影《新生》时,引用的是电影宣传的广告用语:
《新生》的目的在“发扬教育精神,指导青年迷津”(引用广告),可是群众对于这教育是否感兴趣,制片人似乎很抱怀疑,因此不得不妥协一下,将“迷津”夸张起来,将“指导”一节竭力的简单化。
在张爱玲看来,电影《新生》的题材虽然是七八年前流行的故事,却未尝不是有益的。电影也设法回答了“善”在哪里的问题,虽有点慌乱,却比从前的影片只给你一种虚无缥缈的自新的感觉切实得多。同时,张爱玲也认为《新生》还提出了一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大众的初步教育,是否比少数人的高等教育更为重要,更为迫切?男主角的父亲拒绝帮助一个邻居的孩子进小学,因为他的钱要留给自己的孩子入大学。然而他的不成器的孩子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他受了刺激,便毁家兴学,造福全村的儿童。张爱玲认为电影缺乏真实性,所以“将‘迷津’夸张起来,将‘指导’一节竭力的简单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