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到杭州培训,住玉皇山脚下。五月暮春,蔷薇满墙,肆意铺陈,像是春天的宏大叙事,于是便独自去爬玉皇山,沿途草木,绿意盎然。行至半途,见一茅草屋,上有一匾,写着四字“风散微香”,直叹好字也——不知怎的,这四个字,让我想起青草糊的薄荷味。我这才明白,少年时光早已过去,而青草糊的清气,一直萦绕在心头。
说到青草糊,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都不陌生,这种土饮料,是夏日江南街头最常见的消暑饮品。
青草糊是由被江南人家称为“青草”的草本植物调制而成的。市场上卖得很火的一种饮料叫仙草蜜,它的成分就是仙草,有人说,青草与仙草,其实就是同一种植物。仙草,我是知道的,阳台上就有一盆,小巧翠绿,叶子略带茸毛,叶型似薄荷,不过比薄荷叶略小,看上去不甚起眼。摘下叶子,就可闻到缕缕清香——这种清香,真的是清凉的香气。
在江南,夏天一到,就有卖青草的,乡人以为青草有降火气、解热、消暑、清血等功能,将其拿来熬煮,便成为青草糊。青草糊色泽棕黑,有点像龟苓膏,不过味道比龟苓膏要好。关于青草糊,《温岭县志》有记载,但语焉不详:“菁草糊:菁草加水煎煮,取汁冷凝后成糊状,吃时加桂花糖,清香解渴。”我不明白,《温岭县志》为何要将青草写成菁草。我还是喜欢“青草”二字,质朴中,隐约有草木的清爽之气。
我们小时候,青草糊是喝得最多的饮料。夏日里,蝉鸣声中,树阴底下,咕嘟咕嘟喝下一碗青草糊,有一种苦苦的清凉,非常解渴。放学时候,是我们的快乐时光,一分钱可以租一本连环画看,可以买上一段甘蔗边走边啃,也可以喝上一碗青草糊。放学路上,总能碰到卖青草糊的阿婆,挑着两个担子,担子上搁两只脸盆,脸盆上覆着一层薄纱,揭下薄纱,便是果冻似的一盆青草糊,黑黑的,亮亮的,闪着光泽。
青草糊便宜,几分钱一杯。递上几个钢蹦,阿婆便拿起一把扁圆的小铁铲,从桶里铲两块青草糊到小碗。加上白糖、蜂蜜水、芝麻,洒几滴薄荷油,再用小铜勺在瓷碗里来回击打,发出“叮叮叮叮”的脆响,一碗甘甜凉薄的青草糊就到手中了。我喜欢桂花的甜香,便央阿婆多洒一些桂花进去。桂花树是阿婆家自种的,秋天桂花飘落时,阿婆拿竹箩接了,撮成一堆,用白糖腌制而成。
这一碗青草糊,有金黄的桂花、黑黑的芝麻,端在手中,如荷叶中的晨露,微微晃动,喝上一口,有薄荷特有的清凉之气,喉咙口凉丝丝的,甚至呼出的气,都觉得清凉甘甜。
青草糊,散发着植物的清气,这种清气,是湿地河畔的氤氲,是林间清泉的甘甜,是田间青草的清新,是含露花朵的润泽。吃到青草糊,总让人忆起青葱岁月,可是人生又有多少往事可以重来。吃到青草糊,感伤是难免的。
暑气逼人时,我常会念起青草糊。去年夏天,到老街的时风画廊闲坐,坐在门口与画廊主人陈时风闲聊,意外发现对面小店有卖青草糊,惊喜中,买了一碗,它跟记忆中的青草糊一样滑润,“咕”的一声,就从喉间滑向肚中。在向晚的燠热中,喝上这么一碗青草糊,五脏六腑的热气,像潮水一样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