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对起名一向很有讲究,明明是黄豆加猪血,偏叫什么碧血黄沙,弄得杀气腾腾,让人联想到沙漠上的群雄争霸、七剑下天山之类;萝卜丝上放只红辣椒,就叫踏雪寻梅,这未免有点唐突古人;芫荽就芫荽呗,古色古香的名字,偏又叫香菜,就像《水浒传》变成《3个女人与105个男人》一样,少了古朴厚重,多了脂粉香艳之气。
不过,香菜的确有香艳的说法。偶然翻阅《灵物志》,里面写到香菜:“唐人赏牡丹后,夜闻花有叹息声,又胡麻必夫妇同种方茂盛,下芫荽种须说秽语,否则就一定会欠收。”说种香菜时一定要说下流话,否则就收成不好,让人哑然失笑。
香菜出落得葱茏翠绿,小锯齿般的绿叶,顶部淡紫或纯白的细花,成团成簇,近根部的茎呈紫红色,柔弱纤细,让人爱怜。
人们对香菜的感情是两极分化,爱之欲其生,恶者欲其死,汪曾祺就明确表态“不喜欢吃芫荽,以为有臭虫味”。我的闺密就跟我说,平生没几样东西让人生恨的,香菜是其中之一。《嘉祐本草》说香菜可以“消谷,治五脏,补不足,利大小肠,通小腹气,拔四肢热,止头痛,疗痧疹、豌豆疮”。这么说来,香菜简直就是一味中药了,难怪它有怪异浓烈的味道。
我对香菜的感情,有个转变过程,从排斥到接受再到喜欢。第一次认识香菜,是在大雪封城的一个冬天,那时初为人妇,刚学着“洗手作羹汤”,哆哆嗦嗦地踏雪买菜。菜场上照例是一些青菜、白菜之类,像是冰峰雪山上搬下来的伤兵,中度冻伤,个个都是蔫头蔫脑的,唯有香菜水灵灵的,像紧身绿袄的小媳妇,一时艳压群菜,不由让人眼前一亮,遂买了一把回家。
因为是新生事物,难免另眼相看,活学活用地尝试起香菜的各种吃法。冬笋鸡丁一起锅,赶紧撒下一把香菜,菜未装盘,一股怪味扑鼻而来,我几乎疑心自己把未洗的鸡肠一块烧进去了,用筷子拨拉了半天,还好,未见鸡肠。主妇虽粗心,尚不至于马虎至此。再一嗅,发现怪味来自香菜,撮起一把来品尝,呸,一股臭虫味儿,我连啐几口。
香菜的味道来势汹汹,几乎无孔不入地渗透到其他菜里,将其他菜味驱赶殆尽,眼见着餐桌上有牛肉、鸡肉,就是不闻牛肉、鸡肉味,只有一股霸道的臭虫味,这真是鸠占鹊巢。
好长时间,我都无法接受香菜。我的一个女友好风雅,极嗜香菜。周日上她家,她留我吃饭,纤纤玉手在厨房里摆弄半天,但闻锅碗瓢盆一阵乱响,旋即端上几道色迷迷的菜肴来,清清嗓子扬扬自得地报上菜名:香肠加香菜,是绿肥红瘦;西红柿汤放香菜,叫翠柳啼红;白嫩的清蒸鸭子,边上缀以香菜,取春江水暖鸭先知之意;清炖甲鱼围上一圈香菜,就是寿比南山不老松。
见了这香菜,我只能暗道:苦也。虽然我的口味包容并蓄,但这么多年,还是闻不惯香菜的味道。因为这奇味扑鼻的香菜,我既不敢染指春江水暖鸭先知,也不敢在寿比南山不老松上动土。唯见我那人比香菜瘦的女友,翘着兰花指儿,妩媚地夹起一块鸭先知,又夹起一块寿比南山,三杯两盏淡酒下肚,微眯着眼,粉红着脸,把“翠柳”“不老松”放进口中,细细地品着,吃香菜吃到这个份上,优雅、精致,由不得我不佩服。在众人的一再劝说下,我亦摆出一副视香菜如归的样子,无奈香菜一入口,即头皮发麻,只好举筷投降。女友掩口笑曰:你敢吃蚕蛹、竹虫、海蜈蚣,端的一棵香菜,竟奈何它不得?这好像不是你的性格。
被她一激将,我逼迫自己吃起香菜。口味这东西有点奇怪,吃多了,也就习惯了,到后来,菜中不撒点香菜,有时就会觉得味道不够正宗。玩家王世襄老先生极推崇香菜,他在《锦灰堆》里提到香菜:“香菜也须在农贸市场上选购,细而长的不如短而茁的好。做一盘炒鳝糊,如果胡椒粉、香菜不合格,未免太煞风景了。”
喜欢上香菜还有一个理由,香菜长得清秀,但我觉得它有狂狷之气,像是外表柔弱而内心刚烈的女子。尽管在菜肴中,它被当成配角,但没有人能够忽视它的存在。不管是馄饨、鱼头豆腐还是红烧狗肉、肥羊火锅,时时处处可见香菜的身影,或切成碎片,或整枝整叶清绿地鲜嫩着,有种删繁就简的淡泊之气。爱吃香菜的一位诗人朋友,把香菜喻为“洒金笺”,说肥厚的荤食有了翠绿清气的香菜,像皇天后土中的几抹春色。
香菜:香菜长得清秀,但我觉得它有狂狷之气,像是外表柔弱而内心刚烈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