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得很,往常火车只需三两个钟头,这火车开开停停,行了十四个钟头,上午十时在杭州离开映霞,直到深夜的十一点才到达上海的北站,车厢中,怨声四起。事情还没有完,闸北依旧戒严,行人不能出车站一步,成千的人在车站的寒风里枯坐到天明。直到早上的六点钟才走出北站,向闸北的出版部走来,正是大雨之后,街上的血腥早已被两天的雨水冲刷了,寒风吹动着达夫的衣裾,太阳露出笑脸。他的心里一松,到出版社坐了一会儿,那里有许多书信,他顺手抓起武昌张资平的来信,那是索取稿酬的。他到外面洗了个痛快的澡,又到内山书店去了一趟,打探消息,顺便买了几本书来。下午他先给张资平寄去一笔款项,郁达夫觉得这张老兄对创造社社务分管不多,可稿费倒赚了不少。
不过对出版部的掣肘倒也不多,总算还好。又算几笔印刷款项、费用,筹措着如何办理创造社的公务。一夜的辛苦,使他老早就上床了,痛快地昏睡了十四个小时。
一连给映霞发了两封快信,又写了一封给她的祖父,直接寄杭州育婴堂王二南先生收阅,直接送到邮局里寄发,回来的路上,他买了份日本的《读卖新闻》,读了报纸,方知蒋介石居然与共产党、国民党左派分裂了,蒋介石在南京成立了蒋记政府。帮助蒋介石的有李石曾、吴稚晖、张静江、戴季陶、蔡元培等一群人,郁达夫心里恨恨地想,“该把这批混蛋拿去斩肉酱!”
消息不断传来,这清党不仅四月十二日在上海,浙江、福建、广东先后开始,一批共产党人亡命西走。郭沫若早已与蒋介石分道扬镳,已为蒋介石所通缉,看来广东方面创造社的同人势必受到株连。他在日记里写道:
“蒋介石居然和左派分裂,南京成立了他个人的政府,有李石曾、吴稚晖等在帮他的忙。可恨的右派,使我们中国的国民革命,不得不中途停止了。以后我要奋斗,要为国家而奋斗,我再也不甘自暴自弃了。
“奋斗的初步,就想先翻一两部思想新彻的书,以后如有机会,也不妨做实际的革命工作。
“午后把创造社积压下来的社务弄了清楚,并将几日来的日记补记了一下,总也算我努力的一种表白。
“晚上当看一点书,因为好久不读书了,长此下去,怕又要变成一个不学无术的中国式政客。
“我平生最恨的是做官,尤其是那些懒惰无为的投机官僚。中国的所以弄得不好的一大半就因为这些人过多的原因,而这些人的所以产生,就因为少了读书。”
郁达夫确实振作起来,虽然他心里并没有忘记王映霞,每天写一封信给她。但另一方面,他在催账,托人办事,为创造社忙得团团转。一天他听说沫若的夫人、公子就要来沪了,他马上按时到十六铺码头去接,沫若已亡命武汉,妻、子当然已受到威胁,达夫是个很重义气的人,可惜郭沫若的夫人没有来。他工作之余,一个人驱车上街,看到辣斐德路,看着那两旁中产阶级的人家,庭院深深,春的气色更深了,可惜他没有机会欣赏,他觉得当年在日本时,他总是喜欢捧着册外文书,一个人投身于自然界的时候过去了,那种陶醉于大自然中的岁月永远不复了。
他在周末乘车到龙华、徐家汇,那种具有出世之想的桃林芳草,并没有再能使他陶醉,他觉得自己老了,自然的天性被物欲所污了。
真是春天了,上海的春天姗姗来迟。他只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他希望映霞在他身边。他可以与她接吻拥抱,交流思想,烦恼的时候,他也想起她。如果他与她一起死去,那将减少多少痛苦,他会感到幸福的,横竖事业弄不好,一块儿死去倒干脆!
一天,他接到映霞的一封来信,知道她在嘉兴的二小找到了教职,他很为她欢喜。可是他发觉自己身体不好了,头昏眼花,他怕自己大病将作。他已经太累了,他发觉背后一些伙计在捣鬼,暗算他。他生气,他想:
“啊啊,我若就此而死,那么,那些青年在创造社出版部里捣乱的,卖我的,无良心的自命少年艺术家,应该塑成一排铁像,跪在我的坟前。”
他发昏,惊梦,一点也不想起床,不得已,早晨来临的时候,依旧挟病管理出版部事务。他知道大病将临,但为了生活,他还得工作,到法科大学兼课。他觉得出版部无人可以委托,那些少年,他还信不过。郭沫若已经来不了上海了,成仿吾?王独清?郑伯奇?随便来一个,他都想彻底交代一下。他发觉自己又已经周而复始,重复了那种机械的工作,上班、看书、访友、应酬,只是好累好累。他因为在法科大学兼课的原因,住在租界。
一天,他回到出版部去,看到办公桌上留着日本“文艺战线”两名记者小牧近江和里村欣三的名片,他立刻回访了他们,并且于晚上请他们在一家广东粤菜馆喝酒,《文艺战线》在日本是左倾杂志。郁达夫心里正恼恨蒋介石一流,从日本同志口中,更知道了全国清党的血腥。郁达夫十分愤慨,他请求日本的无产阶级同志帮助中国的无产阶级,应该唤醒日本的军阀和资本家的迷梦,阻止他们帮助蒋介石和张作霖。郁达夫在这时候,表现了一个作家的正气感,他大声疾呼,痛骂蒋介石头脑发昏,封建思想未除。见面之后,他应两名记者的请求,在《文艺战线》上发表达夫的感想。达夫立即应允了。他在病痛之中为他们赶写了一篇檄文,这就是达夫平生最激烈的文字之一的《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
中华民族,现今在一种新的压迫之下,其苦闷比以前更甚了。现在我们不但集会结社的自由没有,就是言论自由,也被那些新军阀剥夺去了。
蒋介石头脑昏乱,封建思想未除,这一回中华民族的解放运动,功败垂成,是他一个人的责任。现在还要反过来,勾结英国帝国主义者、日本资本家和支那往日的旧军阀旧官僚等,联成一气,竭力的施行他的高压政策、虐杀政策。我们觉得蒋介石之类的新军阀,比往昔的旧军阀更有碍于我们的国民革命。中华民族的全民革命,若不成功,世界oo不会发动的。无产阶级只知有阶级,不知有祖国,尤其是无产阶级文艺界上的战士,不应该有国境的观念。
目下日本的无产阶级,应该尽其全力来帮助中国的无产阶级,应该唤醒日本的军阀和资本家的迷梦,阻止他们帮助蒋介石或张作霖。
在过去的半年中,日本无产阶级帮助我们的地方,我们也认得很清,在此不得不表谢意。今后希望我们更有密切的提携,强烈的互助,庶几世界被压迫的民众,全都能得到自由,得到平等,造成一个世界无产阶级的。
一九二七年四月廿八日
写完之后,他送给了他们。这就是郁达夫,风口浪尖上的郁达夫!
他比许多共产党员更左倾,更旗帜鲜明!更敢于斗争,更敢于讲真话!
他是个真正的勇士,在磨刀霍霍的上海,他把矛头直指那流氓头子蒋介石!他已经在做实际工作,他希望尽自己的微力在挽救革命,他不再是呻吟而是狂呼了!
然而,他心情并不好,他感到迷惘,感到悲哀。为他的病!为他的祖国!他恨不得大哭一场!那天晚上,他还与他的医师朋友周文达一直把小牧、里村两位日本记者送上赴日本的船。他感到哀愁。经过外滩、大马路时,上海照样灯红酒绿,夜色是那么的好!可是他觉得难以忍受,只有悲哀。
与郁达夫一样的作家有的是!也是在这时,鲁迅毅然辞去中山大学的教职,以示抗议,郭沫若西上武汉寻求新的革命,郑伯奇逃出广东!
在广东,创造社,已成为共产党的代名词,受到当局的迫害。
世界在旋转,舞台在旋转,一批青年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许多的青年被投入了监狱!许多青年、文学青年开始流浪,流向上海……
上海是白色恐怖的策源地。上海也是红色青年的根据地……,上海的文艺界开始向左转。
与政局相反,文艺并没有被血腥所左右,形势在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