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姑东去不还乡。
他们之后又乘车游览了龙游,游览了那里有凤凰山。那凤凰山是明代诗人汤显祖的旧游之地,《龙游县志》记载着遂昌知县汤显祖过风凰山的诗句:
系舟犹在凤凰山,
千里西江此日还。
今夜销魂在何处?
玉岑东下一重湾。
汤显祖是明季大大的诗人,是明代极为重要的戏剧作家,临川四梦名垂中国文学史,一曲《牡丹亭》千古不朽,郁达夫很,是感慨,口占四句题为《凤凰山怀汤显祖》:
激水矶头半日游,
乱山高下望衢州。
西江两岸沙如雪,
词客此处曾系舟。
接着数日,郁达夫一行,重返金华,先后游历了永康的方岩,衢州的烂柯山、浙赣交界的仙霞岭,登上仙霞雄关,进入江西的玉山。
永康方岩乃在偏僻之处。金华到永康有刚刚建好的公路,可从永康到方岩却只能坐轿子。方岩之出名除山势突兀之外,只因祭祀着全国独一无二的一尊大神胡公大帝。可其香火之盛,恐怕在中国屈指可数!南面的温、处二州,西面的衢、婺二州,东面的台、明、越三州,哪一处不是每年四季成千上万的香客怀着虔诚的心理来此烧香祭神?郁达夫还在金华时就有人请他务必到方岩去一趟,说那胡公胡则大帝甚是灵异,他们匆忙来到方岩的岩后街,真想不到此地客栈林立,香客来自各地,大多香客是怀着虔敬的心理成群结队步行而来的。他们一行饱览了方岩之一胜,果然是好景色,石壁千仞,钟灵毓秀,别具特色。那方岩就是硕大的岩柱,一路通天,至那山顶上,又是一览无余的平旷去处,竟是个世外桃源了!真乃天造地设。之后他们又游历了朱晦翁、吕东莱、陈龙川诸道学先生曾经讲学过的五峰书院、灵岩等地,郁达夫只觉得果然山川好景色,啧啧称奇。郁达夫从当地居民口中知道,此去南边四十里,尚有道教三十六洞天——仙都一处,山明水秀,洞壑溪曲,田园牧歌,一柱擎天,因时间未能一游,郁达夫叹为可惜呢!
之后几日他又与几位先生一起游历了衢州的烂柯山,那是道教十大洞天的青霞洞天,世传王质伐木山中,倚柯观棋,观棋毕,仙人飞去而斧柯烂尽的故事。郁达夫在那里观赏了一系列的名胜古迹:烂柯仙洞、硕大的石梁、衢州城中的南宗孔庙,又游览了其西门外的江山船,感慨良多……
他之后还观赏了江山城外三片石的江郎山,江山乃闽浙赣三省交界之县份。郁达夫是与考古学家陈万里先生一起去的,同去的自然还有郎静山大师。他们一起前往远古的雄关仙霞关。可非常使他们失望的是,这里离江西太近了。江西一带壁垒森严,是最恐怖的年代。百万大军正在那里“安内”,谣言四起,恐怖不绝于耳。四处可见当局卫军、兵士,那些该死的军人。他们来到仙霞关时,附近的百姓,家家闭户,户户关门,一日数惊。郁达夫与陈万里、郎静山,一起去探询当地农民,当地百姓避若鬼神。郁达夫心头好不扫兴,为此,他对当局的剿共业绩一目了然。翌日,他们进入江西玉山,更加见到紧张的空气,所遇到的无非是手执大刀检查行人的兵士,一片恐怖。郁达夫把那种形势说成是“冰川”,他们看到了玉山城,城外有好几处浮桥,浮桥的头上是手捧明晃晃的大刀、肩负黄苍苍马枪的兵士,在那里检查人城证的。那些兵士相貌可憎,郁达夫的心底里痛恨他们,恨不得立即宰了他们。他们仅仅在玉山城外站立了一会,再也没有进城的兴致,于是打道回浙,折回江山、金华、杭州。
郁达夫的这一次西行,游历了一个多月,写了不少文章,那统统是纪游。他写出了《杭江小历记程》、《浙东景物纪略》、《方岩纪静》、《烂柯纪梦》、《仙霞纪险》、《冰川纪秀》等一组游记。这是他一月的收获,天气甚好,又是旅游,又是写文章。他的文章大部分立即被发表到杭江铁路导游丛书《浙东景物记》里,并把其中的一部分分载《申报·自由谈》、《良友图画杂志》里,以飨读者。
居住杭州的郁达夫,与文学左翼中心有了一定的距离,与风波浩荡中的上海文化人相比,尽管郁达夫还是那样有正义感,但无疑他必须迎合杭江铁路当局的意思,他不能写更露骨的文章,他的生活是稳定的,王映霞在生活上可以称得上是个好妻子,对于她的孩子也不失为是一个好母亲,可在事业上,他们有着越拉越大的距离。她不可能像许广平一样,把一切都托分给自己的先生。郁达夫可不一样,他为老蒋的杀人政策所愤怒,也为抗日同盟军的兴起而欢呼,对于福建事变他相当关注,他痛恨当局的“先安内、后攘外”的破国政策,痛恨当局对左翼文化的高压政策,他与左翼文化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杭州不是世外桃源。
他的妻子是一个标准的家庭型妇女,脱离政治,站在大风圈外。她也很能为郁达夫招待客人,但她又生怕郁达夫得罪于人。为人处世,他们距离不小。
旅游归来的郁达夫心情轻松。明年他们还在为之记游,那是另一次记游,郁达夫实现了他游历名山大川的宿愿。
一九三四年的元旦很快就到来了,年近不惑,郁达夫的心情轻松而且幽默。但他的心情是复杂的,民国廿三年何去何从?他不知道。
他太勇敢,敢于试验一切,他是现代文坛上的怪杰,敢干描写一切类型的作品:格律诗、小说、散文、政论、杂文、演说、文学评论集、翻译、游记文学、日记文学、传记作品,什么都去尝试,什么都干得不错,一做就轰动文坛,轰动社会。由于写了一系列的游记作品,现在他已被沪上的同人誉为游记作家。
但是他显得有些倦了,太疲劳了!在新年伊始,在《文学》第二卷第一期上,郁达夫发表了《新年试笔》,他大言不惭,发表自己的愿望:“盼望着今年一年不动一动笔,不写一个字,而可以生活过去。”他觉得自己要懒得干了。他又在同期的《文学》上发表短论《在圆圈子上前进》中发表自己这样的见解:历史是前进的,而圆圈子是走不尽的。中国农村破产,丰收成灾,于是大家都来作农民文学;经济恐慌,市民失业,大家又都来描写都会悲惨;外国入侵中国,将中国的土地劫去以后,又都来一套民族主义的把戏。中国的政治社会和文学都在圆圈子上前进,而圆圈子是走不尽也走不通的。他在《申报·自由谈》发表《元日杂感》,对过去的一年大发感慨:“过去的一年,实在是中国人也真不幸,日本帝国主义在东北的杀人如草,果然是可以不必提起的。就是我们自己,闹来闹去,到如今也还是一个混沌的局面之中。黄河成患,丰收成灾,想起那千千万万的饥民,谁也不能不恻然心动。这些倒还是天下国家大事,暂且按下不说;即以个人身边的杂事来说,一年之中,有许多朋友,都不知上哪里去了。提起文坛,更是黯淡,只见有关门的书店,不见有热烈的新书,谈谈风月,苟且偷生,总算又是一年过去了。”
入木三分!郁达夫短短的几句话,说尽了他一年之中的感慨。他痛恨当局的那一套伎俩,在那魑魅魍魉横行的世界里,他依然有骂人的勇气!
年底年初,郁达夫夫妇侨居上海,他们一次次地拜访了鲁迅夫妇,鲁迅希望郁达夫重回上海,他对浙江的官场太清楚,劝阻他们。在上海他们有以那么多的朋友,有一个左翼的总体。可浙江的官场太黑暗了,鲁迅先生对之毫无好感。他说起秋瑾、王金发、陶成章他们,说起朱瑞和现今的党部先生们,他总是摇摇头。可王映霞愿意在杭州。王映霞对于郁达夫是爱护有加的,但那仅仅是一种世俗之爱,她不了解郁达夫之所以成为郁达夫的伟大之处,那种狭隘的妇人之爱,可以毁掉一个真正的天才。王映霞对鲁迅也是崇敬有加的,但她一样不了解他的伟大之处。先生的敏锐、智慧、深刻,她不能理解。她总是从小我出发,只见秋叶,不见泰山,从一个小家庭出发,从而羁绊丈夫的前程。当王映霞向鲁迅提出要他的作品做永远的留念时,先生写下了那一首《阻郁达夫移家杭州》。郁达夫是懂得那首诗的意旨的,但那已经是马后炮了!郁达夫颇不以为然。王映霞当然也知道先生的旨趣,可是他们移家在她已经是铁了心,她觉得在杭州,自己更为自由、主动……
郁达夫一个人访问鲁迅的时候,从先生那里知道,黎烈文是越来越艰难了。先生请郁达夫更好地支持这一朋友。鲁迅对黎烈文的勇气大为赞赏,他表示了将全力支持。谈及现在上海文坛的王平陵诸人的攻击,他不胜气愤,郁达夫甚有同感。
元月五日,黎烈文为《申报·自由谈》的撰稿人在古益轩举行答谢午宴,同席的有鲁迅、郁达夫,还有林语堂、曹聚仁、徐懋庸、周木斋、陈子展等人,那全是被小报上称为左翼的文人……他还常到长兄的家里去.长兄一家已合家迁居沪上。他自然常到内山书店、北新书局去,买回不少新书,在杭州要买木刻的旧书倒还容易,可要买新派的新书杂志却没有在上海那么容易!
一年一度的春节,大年年关已经到来。郁达夫居住在杭州乡间,心情甚为恶劣,鲁迅先生的劝告使他醍醐灌顶,可是他抗不过妻子,在生活上,他发现已经慢慢地受制于自己所钟爱的妻子。他喜欢喝酒,这酒是妻子亲酿的,妻子不得不让他喝酒,但她不肯让他喝烈性酒,也不肯让他喝过了头,郁达夫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酒是郁达夫最亲密的伙伴之一,他可以一大杯一大杯地喝,使王映霞十分担心,往往寒着脸忠谏,郁达夫往往不理不睬。他喝完了酒,信手写作,可是他的酒后之作,也特别大胆,总想使性骂人,骂谁?骂政府当局,东洋鬼子。他妻子有时不让他这样写,这使郁达夫愈来愈孤独,真的要进入寂寞的怪圈。
怪圈:喝酒、使性、做陪客、不能骂人……
郁达夫锐气大减,沉默是金。他本不是愿沉默的人,这痛苦也就更甚。他的妻子相当好客,可杭州的客人与上海的客人截然相反,上海的客人大都国内文坛的左翼,在那里他极少与政界的红人相往来。偶一为之,也是出于不得已,为救人而奔波。可杭州的客人,在郁达夫的心目中,都是面目可憎,是无聊的政客,省党部的大人物,小官僚。杭州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山光水色,天堂美景,有那美丽无比的西子湖,南京的政客常来常往。叶楚怆、邵力子、于右任之辈还不是俗不可耐的官员,最为可恨的是一批自命不凡,不学无术的议员、委员、达官贵人、老爷太太来杭州,郁达夫总是被奉为上宾,仿佛他是当局豢养的御用文人。浙江省议会的那些遗老遗少都成了他的“朋友”。郁达夫不能写,不能骂,他有意掷笔于地。在新春那一段时间,他更是恼怒交攻,哭笑不得。每天无非是喝酒、打牌、发疯……他发觉自己不能写那种杂文了,无形之中失去了那种锐气。
郁达夫陷入了新的痛苦,他远离政治的旋涡,隐人群小的包围之中。但他是一个没有固定收入的作家,而以前的那种写法又有所不能。
他的身上有一连串的编辑头衔:《文学》编委、《论语》编辑、《人言》编辑、《现代》特约撰稿人、《申报·自由谈》特约撰稿人……最近又被聘为《人间世》的编委。《人间世》的主编不是别人,又是林语堂,他不能不帮朋友一把,郁达夫投入了林语堂提倡的幽默、消闲的小品文麾下。
春天姗姗来迟,郁达夫又开始了他的消闲纪游。三月里,他与几个朋友一起游览了临平山,写了《临平山记》,又写了《杭州》掌故一篇。郁达夫现在对游记是有意为之。原因是他去年写了一批游记作品之后,很为当局赞赏。省建设厅有意负担膳食旅费,由公路局派员陪伴,“奉宪”游山。那当然是为了扩大浙江省公路铁道的知名度。一天,郁达夫突然接到上海林语堂的来信,说一群沪上的朋友约定一起游览黄山。
郁达夫整整兴奋了一夜,还读了本《黄山纪游》的前人游记。结果在早春二月的天气里,他接到省建设厅的请帖,请他作黄山之游。与请帖到来的同时,还收到一张短简,说上海作家叶秋原、全增嘏、林语堂等人已来到杭州,住在西湖饭店。郁达夫喜出望外,立即冒雨前去,望见清一色都是从上海来的四十多位作家。而林语堂、叶秋原、潘光旦等早都到孤山去领略雨中西湖去了。他与一群来回游湖的朋友伫立了片刻,一片轰笑声中,便见那几个朋友刚刚回饭店来。说是晚上有一个官宴,省建设厅的官僚们要大排宴席邀请他们。郁达夫看到这些沪上的文友大为失望,无非是沪上的无党派人士,或是文坛右翼,有的是在沪上被称为第三种人的,何曾有几个是真作家?郁达夫与林语堂、潘光旦、叶秋原、全增嘏四大金刚的私交还挺不错,于是与他们在官宴之前先吃了一次私宴,那是在湖滨附近的一家叫“王饭儿”菜馆,直到官宴开张,他们才一起前去湖滨中行别业的大厅上……
在宴会上他们才知道,这一次旅游乃是应“五省周览会”之约。那是官办的一次旅游,乃公家的饭膳、旅宿。兵分五路。一路是浙赣铁路沿线乃郁达夫已经之地;一路北游南京、芜湖;一路东游绍兴、宁波、普陀;一路南游天台、雁荡山;一路西游浙西、东皖,目的地为黄山。郁达夫最感兴趣的当然是南游与西游。浙赣线是已经之地,宁波、普陀也已知悉,北游是他一向不屑的。可他的那几个朋友,一古脑儿都被分到西路,郁达夫也被分到黄山之列,带队的是浙江省公路局的总稽查金钱甫,此外还有《申报》馆的徐天章、及《时事新报》馆的吴宝基,一共八人,浩浩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