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尴尬的沉默后,马戛尔尼使团的全体人员都失去了原有的热情,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中国这样一个封闭的国家里,居然到处都是同英国人引以为荣的礼品一样珍贵的物品。天朝的富有,几乎令他们伤透了自尊。
第一天的游览结束后,和坤淡淡地对马戛尔尼说道:“阁下今天看到的还不算什么,看完东园后,还应看看西园的美景,那边的景色或许更有意思。”就像马戛尔尼滔滔不绝对这座皇家园林发了一通议论,并批评这种霸道风格一样,二百年后的今天,一位著名的法国学者同样对马戛尔尼的这种观念提出批评。他认为,马戛尔尼根本没有抓住热河的实质:它是天朝的一个缩影。它重现了中国大地的奇观——一个建筑上的盆景。乾隆从北京乘坐六天轿子,就享受了整个中国能献给他的乐趣:帝国的缩影。英国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是一个无可饶恕的错误!:游览时第一次有机会与和砷这样的重要人物进行交谈,马戛尔尼又有了勇气。他想就此开始他的外交使命。
“热河这个地方本是荒僻之乡,如今却美如锦绣,灿若春花。康熙皇帝开创热河之功,足以令后人景仰。”马戛尔尼的这旬奉承话使和坤露出猜疑与吃惊的神色。一个英国人怎么会知道这些呢?马戛尔尼回答说中国的威望已经传到他的国家,这座庄园的建立反映了康熙皇帝伟大的智慧。马戛尔尼竭力想获得中国人的好感,他邀请中方陪同团的第二号人物、著名的平叛将军福康安参观使团的警卫操练,但福康安却认为这毫无新意,礼貌地予以拒绝了。
随后的几天,马戛尔尼尽管没有再见到乾隆皇帝,却受到和坤及其他官员们的邀请,参观了西园——气势雄浑的山峦区。
如果说东园妩媚优雅,那么西园则充分显示出大自然荒芜壮丽的本色:岩石嶙峋,森林茂密,野兽麇鹿出没无常。杉树、松柏、栗树或伸向峻峭的山顶,或延伸到幽深的谷底。
宫殿庙宇亭榭错落交映。
近闻溪水潺潺,远望瀑布咆哮。英使一行骑马在山峦区漫游,几个小时后终于抵达立于山巅的一座殿宇,“极目远眺,至少可以看出三十公里,我从未见到这么雄伟的全景”。
这些远景让马戛尔尼产生了幻觉:宝塔、宫殿、城镇、牛群、平原、山谷都像是伸手可及,这个庞大的帝国就在他的脚下——只要迈出一步就能得到。
虽然感到这个庞大的帝国就在他的脚下,但马戛尔尼却始终找不到通往帝国的通道。所有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他提出的问题,这令他十分难堪,他感到他的使命没有任何进展。此前,他已对和坤进行了多次试探,今天又把诸如两国通商、降低英国东印度公司进出口关税等十分敏感的话题再次提起,和坤很有礼貌地听他讲,但却不做答,找了个借口告辞了。辞行前,他委托大学士松筠陪同使团游览普陀宗乘之庙。
大学士松筠告诉马戛尔尼,这座仿照西藏布达拉宫建造的庙宇是为纪念满、蒙、藏、汉各族联盟而修建的,整座建筑充盈着浓郁的宗教气氛,类似的建筑还有十数处,散落于山庄周围。“这里的祭坛、神像、圣体龛、灯与蜡烛都与罗马教会的那一套东西惊人的相似。”马戛尔尼不无讽刺地写道,这么多菩萨真可以同天主教的教历相媲美,乾隆皇帝自认为是菩萨再生,“他对自己想入非非,他慷慨地修建塔宇不是没有目的的,是为了他本人及他的家族。这座庙宇的建成不是出于虔诚,而是反映了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君主的专横暴虐”。
马戛尔尼对这些庙宇的反感及在心底对乾隆皇帝的不满,疲倦也许是一个原因。他已骑了十多个小时的马,疲顿不堪。他可以在茫茫大海中连续航行十多个月,却受不了马背上的颠簸。
法国学者阿兰·佩雷菲特先生曾经说过:热河就这样搜集了全中国的景色,从而也掌握了全世界的精华。大清皇帝把它们禁锢在热河,但他自己不是也遭到禁锢吗?世界上难道还有比他更有权势而更不自由的人吗?马戛尔尼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又过了一日,英国正、副使节应邀进宫。乾隆皇帝请他们到清音阁看戏。整个上午,自八点到十二点,中间没有间歇,皇帝坐在正中,面对舞台,两侧的观众都站立着。马戛尔尼注意到一个细节:后妃们的包厢都用帘子挡着,她们在里面看戏,而又不被人看见。
乾隆皇帝招呼使团人员入座,热情而又客气地说道:“我们国家疆域辽阔,政事纷繁,朕平日忙于处理庶政,很少像今天这样放松。你们玩得开心吗?”马戛尔尼对来到中国后受到的盛情款待表示感谢,并想借机将与乾隆皇帝的对话拉到外交事务上来,但乾隆好像对这方面的谈话不感兴趣,他对马戛尔尼的回答是再一次赏赐礼物。马戛尔尼得到了一本装潢精美的画册,斯当东获得了一个景泰蓝盒子,所有的英国人都在此时收到了礼物,没有一个人被忘记——中国皇帝忘记的唯有对马戛尔尼的正面回答。
演出的戏,有悲剧、喜剧、历史剧、神话剧。唱与道白交替进行,间有武打与杀人。所有的演员都戴双面面具。这时,马戛尔尼记起一位神父说过的话:“这是演员们对皇帝表示最高敬意的一种独特方式,因为永远不能把背朝向皇帝!”上午在清音阁看戏,下午到万树园观看杂技表演。由于得不到皇帝的任何回复,马戛尔尼感到身心极度疲顿,越来越难以专心看戏了。“难道我们远涉重洋仅仅是来为这位耳聋眼花的老人祝寿吗?仅仅是以丢失大英帝国的尊严为代价,跪伏在这位老人脚下吗?”晚上的焰火表演多少给他一点心情,他也承认,这些绚丽的焰火,无论是花色还是造型,都是举世罕见的。这时,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浮上马戛尔尼的心头:大清帝国如果也像这些焰火一样对世界热情开放,对中国,对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子?庆典活动结束后,中国方面建议使团最好能在八月十七日动身返回北京,以便赶在皇帝之前到达。马戛尔尼同意了这一行程的安排,同时还想交给和坤一份照会,要求和砷尽快对他的要求给予正面回答:让马金托什船长重返停泊在舟山的“印度斯坦号”;允许此船运载茶叶或其他货物;允许军官们从事个人经商活动。他本人则希望能自由地与广州方面联系。对于18世纪的欧洲人来说,外交官的首要特权就是通信自由不可侵犯。但这是在中国,中国没有这方面的法律规定,因此也就没有人出面接受这份照会。
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十七日,英国使团离开热河,踏上了回京的行程。马戛尔尼背对热河,他留下了落空的希望和一位使团成员——炮兵部队的杰里森·里得,他因贪吃了四十个苹果而死亡。这一意外事件使中方的陪同人员惊慌不安,因为任何人不准死在皇宫里,这样会让皇帝联想到他也要死的。但马戛尔尼对此事则反应平静,认为这不过是一个正常的死亡事件,无须大惊小怪。不过后来马戛尔尼还是听从中方人员的劝告,没有声张,将这个士兵悄悄运出行宫,葬在不远处的路边。乾隆在最终得知这一消息后,没有勃然大怒,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他们英吉利人究竟不配到中国来,来了便要死的!”
两个世界的撞击
正当英国使团缓步忧伤地离开热河时,清王朝驿站的骏马却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向山东、广东飞驰而去。乾隆皇帝与和坤在反复阅读了英王的来信后,终于悟出使团的真正目的——在中国建立一个常设的外交机构。
无论是拒绝或者是推迟拒绝,这一刻终究会来到。在发现英人所包藏的不轨之心之后,乾隆皇帝立即做出反应,要求与夷人打交道的各地督抚慎之又慎,没有朝廷的明令,任何人不能私自答应夷人哪怕微小的要求。这就是六百里加急上谕的主要内容:“英吉利国表恳请派人留京居住,其事断不可行!此次该国航海远来,是以诸加体恤。今该贡使到后,多有陈乞,屡为烦渎。看来此等外夷究属无知。该国王奉到敕谕后,或因不遂所欲,借词生事,也未可定。虽该国断不敢妄生衅隙,但或于澳门欲滋事端。长麟到广东后,务宜随时留心,临时当先安顿西洋别国人等,使其不致为所勾结,则英吉利即有阴谋,亦断不敢施其伎俩。不可略有宣露,稍涉张望,转致夷人疑虑。”马戛尔尼不会想到,英国与中国——地球上两个最为强大国家的对话,就这样在缺少主角的情景下独自展开。使团的部分人员在回到北京后异常乐观:“勋爵在与朝廷会晤之后,似乎十分肯定地认为我们要在北京过冬。趁马金托什回国之际,我们这些天都在给英国写信。”与使团人员的乐观情绪恰恰相反,马戛尔尼却有一种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不祥预感:“我们忙于准备把剩下的礼品送往圆明园。陪同我们的中国官员好像在催促我们加快行动。这种态度以及我们自己的观察和获悉的情报,使我认为我们不会在这里过冬。”使命尚未开始即已宣告失败,马戛尔尼心中有一种无可名状的苦楚。但他还是心存一丝侥幸,以欺骗同伴的手段来维持士气,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悲观预感已全部写在驿夫们疾驰送往全国各地的圣旨里面。参观紫禁城、皇帝设宴招待以及预定的各项娱乐活动与接见,都随着这道圣旨一起取消了。英国使团唯一得到的恩准便是去大东门接驾。
几天之后,皇帝的正式回复以及无数的礼品送到了使团手中。
“该使臣等亦更无余事耽延,不过令其料理行李,收装赏件,数日后即可于九月初五日以前起程回国。”上谕十分明了,英国人首先该履行所有必不可少的礼仪,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卷铺盖走人了!乾隆皇帝同时命令钦差徵瑞:监督所有贡品都要在同一天送到圆明园,如果这些贡品未送,则使团又可借口不走。马戛尔尼从这些来去匆匆的中国官员脸上,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厄运,他在这天的日记中写道:“中国官吏已显得迫不及待,反复说明他们可以叫上百名甚至二百名劳力,要多少可以来多少。”乾隆在回京的途中,又给山东、浙江与南方的督抚下了一道圣旨。这事实上是一道驱逐令,而当事人要在以后的几天才会知道:“英吉利贡使拟于九月初三日即令起身,由水路前赴浙江,仍坐原船开洋回国。所有经过水程地方,督抚不必亲自接见。只需照常供应,不可过于丰厚。倘使贡使有借词逗留等事,应催令按程前进。”乾隆皇帝一到圆明园便兴致勃勃地观看了英国人的礼品,这是乾隆故意表现出的一种合乎情理的好奇姿态,因为他知道英国人再也无颜在他面前夸耀这些贡品了。马戛尔尼直到第二天才获悉此事,他为在皇帝参观时没能让他露面而深感羞耻。当时只有一位英国的天文学家在场,正在安装一架透镜。“我转动透镜,通过镜子,我清楚地看到乾隆皇帝。他离我很近,脸上毫无表情。他观察透镜不到两分钟,似乎对这东西不感兴趣,临走时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当然,天文学家没有把这句话告诉马戛尔尼,这是一句十分刻薄且有损大英帝国尊严的话。这句话是——这些东西只配给小孩玩儿!英国的天文学家感到极度失望:中国人的某些思想对这位欧洲科学家来说是一种侮辱。和坤似乎对派克透镜有点兴趣,他问天文学家能否用它点燃他的烟斗,是否可以用这个透镜去火攻敌方的城市?阴天如何发挥它的作用?天文学家正要回答,和砷却又转身去看其他礼品,故意将天文学家晾晒在一边。
英国的军事技术也没有更多的展示机会,一名中国官员要求把炮弹运到郊外试射,随行的英国炮手将火炮送去后马上被打发回来。中国人认为这类小玩意儿只不过是一件玩具,远没有刀枪弓箭来得激烈刺激。英国人直到1860年火烧圆明园时,才发现这些当初被作为礼物的大炮与炮弹完好无损地保留在园内,它们从未被使用过。英国人把它们重新运回伦敦,也算是完璧归赵了。
和砷委婉地对英国人下逐客令。在他的意思尚未完全表达出来的时候,马戛尔尼抓住这难得的最后的机会,向和砷阐述了国王赋予他的使命:“我的国王希望皇帝陛下恩准我根据欧洲的惯例,作为常驻使节留在北京,费用由我国负担。这样便能在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君主之间建立起牢固的友谊。作为交换,皇帝陛下也可以向英国派驻使节。我保证一切都会安排得使您满意。皇帝的特使可舒适地乘坐英国船只旅行,他们将受到尊重,并能安然无恙地返回。”像在热河一样,和坤耐心地听着大使讲话,但却一直在回避着英国人提出的种种问题,他告诉马戛尔尼,皇上只是为了使节及其伙伴的健康才希望他们尽早动身,因为北京的冬天很冷。最后,和砷又补充了一句,如果英国人延长在北京的逗留,我们的皇上同样会感到高兴。
起身告辞时,和砷及微瑞表现出加倍的友好,并极为郑重地接过英使亲手呈上的照会,表示立即转呈皇上,尽快予以回复。“这美好的一瞬间多少有点令人陶醉。”翻译李神父在马戛尔尼耳边悄悄说道,他对使团的前景抱有信心。
然而英国人并没有高兴多久,全程陪同使团的王姓官员和乔姓官员又回来了。他们告诉特使,中堂大人将于明日再次前来拜会,还可能把皇帝的诏书一并带来。他们同时提醒马戛尔尼:为了他的使命的顺利完成,应尽快主动提出离京回国的请求。虽然马戛尔尼事后承认这话是对他悄悄说的,但他一直不明白这是和砷的意思,还是皇帝本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