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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一位启蒙老师

小时生长在东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里背靠一座大山,有三四十户人家,全靠顺垄沟捡豆包过日子。村里没有学校,只有一间炕头上有五六个孩子的私塾馆。

私塾先生刚五十出头,人就称他“老先生”,那时人背着个穷字,就不经老,又兼他留个山羊胡,有点驼背,这就顺理成章地称他为“老先生”了。他说话时常捋一下山羊胡。他小时候也是个念私塾的,据说饱读四书,一肚子墨水。村里人部两眼墨黑,摸不着他的底。只是有一次从城里来了个大洋学生,背地里称他为“冬烘先生”,可什么是“冬烘先生”

村里人不明究竟,我们更不懂得。

私塾先生有一杆旱烟袋,钷锅铜嘴乌木杆,抽起来满屋都是浓烈的蛤蟆烟味。谁若淘气,他打一:洇袋锅子,脑袋上准起个包。他一年只买的一本书是《皇历》,但他却把前边一大堆人物像,如什么段祺瑞、吴佩孚、张作霖、阎锡山等等,都统统扯下来擦屁股,我们“出恭”时常常在茅坑里看到。

他对学生管得很严,我们一天到头都得规规矩矩坐在炕桌旁,像念经一样念书。他从不开讲,我读了也不知什么意思。谁上厕所都得翻过来“出恭”的牌子(另一面为“入敬”),谁忘了就得挨训。连拉屎撒尿,他也全管着。

一天上下午背两遍书,谁不会得挨手板,手板是一尺多长的硬木板子,打在手上可疼了。有一次我书未背下来,挨了三板子,手心肿了。我直喊:“妈呀、妈呀!”他说别喊了,这一疼你就记住啦!

他整日里板个面孔不开晴,就好像谁欠他两吊钱似的,我们都说他是冰窖里的一块石头,没一点热乎气。我们又怕他,又恨他,总合计着要坏他一回。有人说在他住的房顶上弄窟窿,一下雨把他的行李都能浇湿了。

我们都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一天趁他外出办事,我们就上房把苫房草给掀起一块,又用草虚盖上。过几天一下雨房子漏水,他的行李全浇湿了。我们又开心又害怕,心想这回可捅了个大娄子了,准备着挨揍吧!可出乎意料,他竟没有追查,只自己上房去用草苫盖一下,什么也未说。邻居问到他说是风刮的,我们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以后见到他总觉得欠了他点什么似的。

那时学生没钱交学费,就每人交二升高粱米或包米渣子,当然也有人交小米的,那算细粮了。此外,还要拿一小碗豆油来,是给老师做菜用的,有个学生家里没有豆油,就给老师拿一块风干的猪肉皮来,让老师做菜时拿它先蹭蹭锅。他家就是拿这块猪肉皮蹭锅待客人的,平时还舍不得用。私塾先生接过这块猪肉皮出了半天神,心里很沉重。他把那块猪肉皮吊在房梁上,我们一上学就看见了它。看见了它心里就翻腾,总有点酸溜溜的不好受,当时乡下人真穷到份上了!

那时村里人好议论国事,乱说一通。但他从不参加,他好像对军阀的纷争,从来都反胃。可一天从沈阳传来消息,说日本鬼子占领了沈阳,开始向各地推进了。这天上课时,他突然把我们叫到身边搂着我们放声大哭,他说:“孩子们,我们要当亡国奴啦!”那时我已九岁,懂点事了,我们这群孩子就跟着他一起哭……

后来他突然失踪了,村里人都不知他去哪儿啦。一天抗日义勇军开过来要去打县城,村里人看见了他,腰上别着那杆旱烟袋,背着原来那个旧书褡子,那里装着笔墨纸张,他给抗日义勇军当上了文书。驼个背紧一步慢一步地跟着队伍走,我们几个孩子看着他那张苍老而又带着几分兴奋的老脸,眼睛都湿了。我一冲动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说:“老师我也跟你去吧!”

他板着面孔,一甩手把我甩得老远,厉声说:“小孩子家不得胡来,以后有你们打日本鬼子的时候。”

随即大步向前走去,头也没有回。

我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他,有点心酸,禁不住掉下来几个眼泪疙瘩。

他就是我的第一位启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