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山核桃’死啦!”老太太非常伤感地同老头子说。
“啊!”老头子知道老婆子说的“山核桃”,就是经常到这儿来锻炼身体的一个皱皱巴巴的老太婆。
“前两天她还来这儿跟着做操呢!”
“啊!”老头子漫不经地应着。
“唉!人死如灯灭。人真像一盏灯啊!说灭就灭了……”老太太心情黯然地说,“说不上什么时候就轮到我们啦!”
“别想那么多,该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吧!”
“唉……”老太太的精神还被这不幸的消息压抑着,她低着头跟在老头子后边,有气无力地做着健身操。来到这个广场上锻炼身体的,几乎百分之八九十都是老年人,所以也就经常不断地掉头。
“那个‘大海米’也走啦!”隔两天老太太又所到了一个驼背老头的不幸消息,她又说。
“啊!”老头子可能是个粗心人,对这些事都不太注意,偌大一个广场,这么多老年人,有人死亡总是一件正常的事。他从不多想这些,只顾早上起来锻炼身体,白天参加史志的编写。一有空儿还要习字,作画,访亲问友,从事社交活动和社会公益工作,一天到晚忙得个不亦乐乎,好像根本没有关心这些事的时间。
“晚上还看电视呢,嗬,第二天早上家里入一摸没气啦!连医院都没来得及进……唉!入啊……”老太太又是无限伤感,“真说不定什么时候……”下边的话到唇边又咽回去了。
“别想那些,自己痛痛快快也活着吧!”
“唉……”老太太终不能释然,她被这些不幸的消息,搅得个心神不安,总想着说不上哪一天就临到了自己和老伴啦!
大面包昨天也去世了……又过几天,老太太又听到了一个老太婆去世的不幸消息。
“你咋净听到这些消息?”
“我总想我也快啦!”
“别瞎说……你比我还年轻五岁呢!’’
“可我总感到……”
“你净胡思乱想。”老头子打断了老太太的话。
“不,我总觉得油快熬干啦!”
老太太看到周围的老人去世得越来越多,自己也就越感到不久于人世了。于是,饮食减进,梦魂,不安……果然,时隔不久,溘然长辞,撇下老头子走了!
老头子还活着,还画,还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他好像还没有想到生命的终结。于是,一时间也就忘了向他下请帖啦!
春天,没有老去
“往高抬。”
她把伸着的双臂向上抬了抬。
“再往高抬些。”
她又抬了抬。
“要这样才行。”他边说边用双手把她的双手拉住,猛地向上提了提。
他挺拔魁梧,比她足足高一头,别看头发花白,可手劲还不小。
“哎哟!”这老家伙手真重,她都听见自己胳臂“咔吧”了一声,是不是给拉错了环啦?同时,她手一颤,心也一颤,这像啥?有点像要跳双人舞了。这几年来,有哪个男人这样拉过他的手?……她天天早上到广场上来锻炼身体,不是慢跑,就是做操。今年五十四岁了,当了三十多年小学教员,最后从教导主任这个岗位退下来。身板还很硬实,可到了退休的年龄了,人家还有很多年轻人,等着这个位置呢!
退,她提前一年就退了,还受到领导的鼓励。退下来干啥呢?成天闲着,就总有点没着没落的感觉,这样一来倒老得更快了。特别是老伴谢世以后,她一只孤雁还有啥意思呢?过去他在世时,甚至侍候侍候他,也是一种乐趣……现在,现在时间越多,就越觉得有一种无法排遣的孤寂。
女儿说她脸上的皱纹多了,深了;儿子嫌她动作慢了,耳朵背了……她真这样在寂寞中老了吗?她好像有点怕,可又不怕,就剩一个人啦,还怕啥!这样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有多少生活情趣?她常常忆起年轻的时候,那时她同老伴都从中师毕业,一头扎在小学里教书,在眼前是一个等待着他们去开拓的世界,那是一段朝霞般的时光。他们互相砥砺着,充满了对现实的热望,对未来的憧憬啊!尽管后来生活越来越艰难、越来越残酷了,可他们毕竟是双飞燕啊!两个人互相有个依靠,“文化大革命”中挨了批斗,还可搂在一起哭呢!……
最近一个时期,早起后,她总到这里来活动活动。这个广场在一座大学的前边,里面是草地、操场,周围是一片树林,有高大的白杨,有枝叶横生的黑松,特别是还有一些杏树和一大片紫丁香。现在杏花开了,紫丁香也见花蕾了,它们给这里增添了彩色和芳香。早上,这里的空气清新极了。在这清新的空气里活动活动,实在有一种爽心提神、焕发生气的感觉,所以她天天早上到这里来。
这里相对来说是个老年人的世界。当然也有中年、青年,甚至少年,不过,老年人占的比重大。白头发的、花白头发的、驼背的、佝偻的、脸皱巴得像个枣核似的、肚子大得像个弥勒佛似的……在这些人中一比,她还得算年轻的。她有点发胖了,可并不太胖,有人说按年龄这恰到好处,她步履不沉,腿脚不重,如果不退休,她还能骑自行车或挤公共汽车跑来跑去。只是这一退休,“一刀切”,她马上打到老年人的行列里来了。
广场上围了好几个人圈,练气功、打太极拳、玩弄刀枪、做健身操的都有,真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一派延年益寿的健身景象。
今天,她想学一种新的健身操,没承想碰到了这样一个老家伙,据说还是个离休干部,教操时竟这样毛手毛脚的!她真想发作几句,可又不好说;再看这老家伙对大家都挺热心,教操非常认真,简直赶上她过去教学生了。人家这样一种负责的态度,手重了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看他手举得那么直,好像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然后落下来,猛地一劈,真有点要把山劈开的架势。他头发虽然花白了,可容颜不老,满面红光。举止利落,动作敏捷,逢人有说有笑,跟谁都很随便,又不太拘小节,无怪有人说他是个“老青年”。
“老青年”,“老”跟“青”加在了一起,这是褒?是贬?有没有不庄重,不正经的含意呢?她闹不清楚。她不知老年人有什么规范,青年人又有什么模式,不过,如果在老年人身上,还保留了青年人的活力和情趣,这有啥不好呢?但当她反问自己时,又不禁暗自摇了摇头。多年来“为人师表”的生活,使她变得非常文静而稳重。她总觉得她的生命,是在一种巨大的、固定的模式里活动,她没有勇气离得开、跳得出去。这使她在没老时,早就开始有些老了。现在她跟“老青年”这个称呼贴不上边,可在内心里,她并不讨厌这种性格。
说不好为什么,第二天她没有到这里来练操,只一个人在广场的树林中慢步跑了跑,可眼睛还禁不住往这儿看。那个“老青年”在领着练操,像以往一样,连做带讲,有声有色。 “老青年”成了那片练操场地上的磨心。
第三天她照样自己一个人慢跑,没有去练操。
第四天她又未去练操。在她跑步完了往回走时,迎面碰上了那个“老青年”。
“怎么不来做操了?”他问。
“嗯……跑跑步随便点。”她完全没有同他说话的准备,不承想他倒有些自熟。这老家伙眼睛也够毒的了,这么多人,怎还注意到她不在呢?
“那天把你的胳臂抻疼了,对不起。”
这句话当时没讲,隔这么多天,还说这个干啥?!可一转念,到现在他还放在心上未忘,这时说出来,不免使她心头一热,更感温暖。
“来做操吧,做操可使周身每个部位都能活动得到。”他边说边看着她,好像要审视自己周身的每个部位似的。
这干啥呢?她不由得心里有点跳,怎么他对自己这么关心呢?
过后她没有马上去,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又一直观察了几天以后,她看那里像滚雪球似的,人越聚越多,这广场上几处练健身操的,就属那里活跃。这老家伙像块年轻的磁铁,还挺有吸引力。
她终于去了。她站在最后边,让别人的身子挡着自己。他在前边领着做操,多次往这边看,不知看到自己了没有?她尽量躲着他的视线,可她觉得他还是看到了她。这五十人散开来做操,他站在前边挨个观察,怎能漏掉了她?她的胳臂尽量庄高举,举到合乎他要求的程度。这一套操,她一边看着,一边做,做得非常认真,等做完了都有些冒汗了。然后再慢步走走,周身活动活动,就觉得非常舒服。经这春天的晨风一吹,整个身子骨都有说不出来的松快。
以后,她天天来这儿做操,她爱上了这套操,很快也就做熟了。她大大方方地站在人群里,不再回避他了。可他纠正别人姿势,走过她跟前时,她还有点心跳,她担心他挑她什么毛病。不过,他几次从她身边走过,都什么也没有说,仿佛根本就没有看见她似的。真奇怪,这样一来,她又有点惆怅,如同失落了点什么似的。她看着那片盛开得像彩云似的杏花,一时喜欢,一时又有点心烦了。
“老处长怎么还未来呢?”老处长”这是对“老青年”的尊称,他是从省体委一个处职工作岗位上离下来的。
“听说昨天出去买菜叫自行车给撞了一下。”
她听着,一惊。
“怎么,他家买菜还靠他呀?”
“老伴去世了,儿女们又都出去了。家中就剩这么一个孤老头子了……”
啊,原来是这样……到广场上来锻炼身体的,闲人多,闲话也就多,来常了互相都了解个半拉架。可她有点落落寡和,不愿加入那些说闲话人的圈子,对周围的人也就都知道得不多。
“听说他还要找个老伴?”
“正在物色。”
啊,他正在找老伴,怪不得这么欢实……她不由得又有些心跳了起来。
“是啊,也需要,年轻相爱,年老相伴,老伴老伴,终生可伴。不然,也太孤寂了。”
听听,这家伙说的……她没有凑到说话人跟前去,但离得很近,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她看看说话的人,说话的人也是个性格开朗的老头子。这家伙可能有些体验,莫非也是个鳏夫?
她自己呢?难道就没有这种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