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土地改革,是共产党看得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不是在分土地,重要点不在此,表面是分田的事,毛主席之用意是不在此。在什么地方呢?在发动阶级的变化:要佃农、小农、雇农挺直身来做人,做有自己人格的人。消灭、打破这种阶级关系,入手好像是分土地,其实不是。因为理想的不是成为小农,在合作社初级前叫互助组,做个国家的公民。组织起来,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这才是向共产主义社会前进。这是主要方面。
我们去先是组织土改参观团,后进一步参加土改。当时四川分为四个大区,我参加的是川东,团长是章乃器,副团长是陆志韦。我当时从北京出发入川。参加土改团是我主动提出来,向统战部(李维汉、徐冰这两人,早相熟,南京和谈时)。
参观团我没去。后去川东参加土改(合川县),我还提出来让我的朋友黄艮庸跟我一块去。8月底离四川回北京。
(梁说我的小本子里有详细记录,你可拿去看。于是借了10本笔记本,带回。梁老又说,《1939年敌后游击区域行程日志》,箱子里有,以后再看。)
追记
在重庆与蒋介石说要到游击区去参观,蒋说很好,我们已经要派于学忠作为敌后游击司令,你可去找他。给了1万块钱及密电码,有事可与蒋联系。
又找中共方,当时周不在重庆,找秦邦宪,请他与延安联系,让我们去,并领导协助。
到山东见到杨勇、罗荣桓等。
(可查见于上述之笔记本中。)
1985年12月7日 星期六
(还所借10册日记,又借笔记本5册来。)
(见面,我问冯友兰云松堂出版事。)
我补充说一点。一天,接到一个电话,冯友兰女儿打来的。父命请到他家吃饭,准备派车来接,我马上一口拒绝,我说我不想去。她说:“不需你找车,他来车。”我回答她说:“我也有车,不过我不去。”电话到此为止了。
我就写了一封信给他。我就叙说当时我在北大教书的时候,在我班听讲的同学,除了冯友兰之外,后来都成了名教授,如朱自清、顾颉刚、孙本文、古元锐,都是一个班的。特别后来顾、朱最有名,可惜他们都不在。当时的同学、朋友就剩我跟你。我们两个人,有几十年前的关系,当时我20多岁,你也是20多岁。现在我们是老了,到90多岁了。既然是老的伙伴,为什么我不愿见你?就因为你谄媚江青,并不是江青来看你,你不得不应付,而是你作诗词、写信谄媚江青。这个问题,我认为引以为我们同学、朋友耻辱的。我不去见你。我怎么能去见你?你如果来看我,那倒是要接待你,不会拒之门外。你让我到你那里去,那是不可能。我就回他这一封信。
(我问:是什么时候?)
是最近的事,顶多1个月。11月份里的事。后来我想电话拒绝不够,用信写了几张。
(我说:他走不动了。)
(按:此事大概是与我去访问冯友兰先生有点关系。之前,10月23日下午,我到北大访问冯先生,请他谈谈胡适与梁漱溟这两位先生。因为我准备为他们写传。当时我告诉冯先生,说我常到梁老家去,听他讲述自己经历。他身体很好,行动、谈话都很正常,没有什么毛病。言下之意,跟冯先生就大不一样了。当时我看到冯先生腿脚都不灵了,要人搀扶,坐下就不能起来了。行动不自由,讲话也感到吃力。因此我没敢多坐,怕影响他休息,大约半个小时,就告辞了。踪上所述,可能由我谈起梁先生近况而引发了冯先生思念故人、老师之情,后来有邀请梁老一会之念。)
与陈真如之交(谈到陈1953年9月的发言事。)
陈铭枢(真如)是可以注意的一个人。我们关系是从佛学来的。日本留学时,常听桂伯华先生讲佛学。桂是杨文会先生弟子。近一百几十年,中国佛学的兴起,就是由杨文会开创。四大弟子都是江西人,各有所长,各有所讲究。四人:欧阳竟无在南京开办支那内学院,梁任公住南京时去听讲一个月;桂柏华、李证刚、黎端甫都出于杨之门。我对前三个先生都请教过。桂是佛教密宗。陈铭枢学陆军,常去听桂讲佛法。桂死在东京,临终对陈说,你要学佛学,你就去见欧阳先生吧。
我呢!也是每年都要去南京见欧阳先生,这样跟陈碰到一块儿,大概是民国9年、10年样子。陈还到我家(北京),那是民国12年(1923)。那时熊十力住在我家,他跟熊先生认识,大家就认识了,以后往来很多。他在广东军队当团长,陈炯明部下。关于他本人,在政治上的变化,我们不需多说。可以说一句,很有变化。陈后来背叛孙中山,这些就不去多说。陈叛孙时,倒没有一直跟着叛孙(这是他的优点)。陈的号,用佛家叫真如。关于前后的变化就不讲了。
1951年土改
谈1951年事,即土改,过去是说过一些。毛主席倡导大家去参观土改,后来转而就倡导大家不是参观而是参加土改,领导或推动农民起来解决土地问题。以土改为名,实际用意不在分土地,要一个一个农民挺起身来做人,不受地主压迫。表面上分田,实际是解决阶级问题、人格问题,要每个人挺身起来做国家公民。用意是很好的,用意在人而不在地。可是在土改中不免有偏差,也是不符合主席的意思。毛要贫雇农起来做国家公民,并不是要伤害所有地主,不要打他们,斗争是需要的,用意如此。但事情不能如他的意思,所有地主都大吃苦头。我是参加第二批土改团的,川东这团,团长是章乃器,副团长是陆志韦,另一个是孟秋姜?可能是新闻界的。我是团员,向统战部说明愿意去,一个人单薄,要个朋友两个人一道去。后来统战部同意我带个学生去,即黄艮庸。我记得各自带行李,我还带蚊帐。川东包含几个县,我们在合川县云门镇住,住地主房产。地主被赶出来了。有偏差,事情不少。我记得跟我一同参加土改第一团(也在川东)的,还有东北高级将领于学忠(没在一个地点),时间不短,3个多月之久,离开是8月底回北京。
我记得,毛听到我回来,派车接我到他住的地方中南海,那么我就去了。章乃器谈话完告辞时,我到了。章已经作了报告,我就没谈土改的事情,谈了些别的话,现在记不清了。接着是开饭,我说我吃过了,没有参加吃。桌上摆着蜜桃,我吃了一个蜜桃。我是从颐和园来的。饭桌上毛主席要江青到南方去土改,江苏那个团长不让她下乡,后来回来了。毛对江青说:不行!你还要再下去。说这个话我在座。
刘邓大军在四川,第二野战军。我谈到邓小平办事作风,表示也很佩服。毛接着说,面孔不是对着我,回头取什么东西,顺口赞邓小平说:那是一把好手,军事、政治都行。这是我亲自听说的。
(我问:批判梁老的事是否可说一说?)
好像1955年,地点在中国科学院,就是现在北京图书馆隔壁,现撤掉了。批判一上来,郭沫若(院长)讲话,他讲之后,以后没有再来,主席是潘梓年。开场白是郭,后由潘主持这个会,题目是批判我,所以要我的学生、朋友都参加。
(谈到此,协和医生来检查身体,中途停止。)
1986年1月9日 上午
在中国文化书院讲课。原定讲题是:《中国、印度及西方文化的异同》,后改为专讲“儒家”。讲两个半小时。
(以上是梁老的开场白,接着对我讲起儒家学说。)
孔子以后的派别及儒家的转变
派别,孔子当时弟子就不相同,往后更多变化。韩非子的书里有一篇《显学篇》,已经讲到儒分为八,墨分为三。事实上儒分为八,后来没有像韩非说的,数不出八派,很难说得上来,没有流传下来。孟子、荀子两派,再往后宋儒、明儒了,程、朱、陆、王。王阳明门下也有好多派。60多年前,中西哲学书里很重视,推王艮(心斋)一派。王本人是工人,海水晒盐,江苏北部。王阳明讲学,他的思想很有契合的地步。见王守仁,很有自信,不承认是学生弟子,跟王阳明坐在客位辩论,服了,跪下承认为弟子。第二天来翻案,说昨天那个不算,回来想想不对,又坐在客位,与之辩论,这次服了。王艮原来叫王银。王阳明改其名叫王艮,去掉金字旁。王艮的工人在他门下,不一定都认字。有工人、农民在明儒里叫泰州学派。我过去读书很推崇泰州学派。当时我说,把宋、明儒的讲学,跟外国的社会运动(工人)合而为一,不一定是念书人的讲学,与社会运动打成一片,我的思想,从王心斋来的。后来我搞农村运动。我很欣赏他,不是在书斋里讲学,而是面向工农劳动人民,等于是一种社会运动。后涞在广东、河南、山东都是搞农村。
他儿子王东崖传其学,代表一种人生,当时思想看不对,人生的实践,不讲空谈。他的徒弟是劳动者。
(我问,章士钊先生也主张以农定国论?)
章行严没有实践,他有那个话,有鉴于中西社会不同。
搞农村运动的思想来源
从青年十几岁说起。我在18岁年尾,跟一个广东的同学——甄元熙,是同班同学。他已经受孙中山同盟会影响,是会员,他来北京插班到我班。那时清朝还是光绪年间,根本学制未定,没有制度。清廷感觉到要兴学了,西洋人势力过来了,要兴学校,设学务大臣。这学务大臣叫张百熙,后有学部、六部衙门(吏、户、礼、兵、刑、工)。后设的学部,后来即教育部。在这种萌芽时代,我所读书的学校,高等学堂,念了五年半(没有一定年限,4年、5年都没有定下来),我14岁进学校,同班同学有23岁的,很混乱的情况。
后改顺天高等学堂,算是此学校毕业。改来改去,五年半那年毕业了,算是读了五年半,辛亥年毕业。
这个时候,转来说革命了。
读书时,上海有于右任主持的《民立报》,这是革命派的报纸,在北京看得到。还有日本东京出版的梁任公主持的刊物《新民丛报》,停了一个时期,不长,他又出《国风报》(东京出版),可以说是右派。左派是孙中山这派,叫《民报》。他们对国事互相辩论。一主革命,一主君主立宪。这两派有论战。两方面的言论,日本书商把两派言论合起来,出一本书,题为《立宪派与革命派之论战》,东京出版,传到中国上海、北京,我都有,旁人介绍我看的。这书很有意思。接着说到参加革命办报《民国报》。
(讲到这里,我提醒先生说,讲过了,改题讲。)
人生问题
17岁就有出家思想,在我根底很深。佛家有大乘、小乘。大乘是回世的,本身出世又入世,开化众生在迷执中,出而不出,要入世。这种思想与我的社会运动是相通的,同样救世。就人生方面来说,在政治方面,国家大事来说,要为社会尽力,尽自己的力量,必须从社会基层入手。我们年少时,那时这种君主立宪运动潮流很有力量,当然是受梁任公的影响。有一个人很有名,很怪,难测的人,就是杨度。这人活动力非常强。没法形容他,我们见过而且很熟。远一点说是本家的哥哥,也是湘潭人。他们很熟,那时湖南兵乱,族兄梁焕奎住在我家。杨常到我家来,他们相好,有来往,因而我认识。他的妹妹叫杨庄,嫁给王闽运儿子(名字一时说不出来了),称王四爷。主要提到是杨度,搞筹安会他是第一名。中国已经是民国,帮袁做皇帝,就是叛国了。
怪人也!很旧,很腐败,怪事不少。我知道,有些不说了。比如,他在这个房间里盘腿坐着,隔壁房间有人,他知道他在想什么,这还不奇怪?
帝制失败了,他是罪犯,跑掉了,在上海,又到什么地方,汉口?地点不一定。有一个人潘汉年,本事也很大。有这一件事。有个人叫夏衍,潘引夏去见一个人,商量什么事,有要事,去看杨度。潘没有说去见谁,谈了一些话协商。时间不长,不一会儿两人一起出来了。潘问夏,你知道我们来访问谁?夏说不知,潘说是杨度,把夏吓一跳。
还有一事,他通过一个故宫博物馆的吴重超,经吴手接济20万元交给周恩来。吴对周讲,有些人帮助20万,坚信你们的革命事业。谁?是杨度。(杨公庶告诉我的,1974年?)我看过一个薄本的书,这个书印刷的红字,是杨度的书。(其子杨公庶,杨公庶我们非常熟,政协开会在一起,住处也很近,汽车同坐来回,东四,新中街在辖口口外。)是杨度的诗,不多,很薄,红字铅印。值得一说的是,自称虎禅师。头一句是“我是禅宗虎”,署名是虎禅师。
(按:梁老讲完后,为山西《晋阳学刊》题签,应该刊高先生之请也。)
1986年3月5日
讲婚姻(未谈而扯到佛教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