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女士
我们的校里放了寒假,不上课了;姑父作事的机关,也放了假,不到部去作事了。于是我就想坐姑父的汽车,同姑母和莲表妹到南城去逛厂甸。结果,我的计划竟实现了。但是姑母不同我去,她唯一的理由,就是恐怕有客来。所以只有赞成我和莲表妹二人去。
在十二点饭后的时候,我忙走入寝室,随便的临镜前把凌乱的发辫,稍梳理了一下;接着套上淡红色花缎的皮衫。刚把衣纽扣好想要换鞋的时节,莲表妹就雀跃的走入屋里来催促我来了。我只好匆忙胡乱地穿上了鞋,将皮大氅挂在手肘上,随着莲表妹出门坐入汽车内。莲表妹本来是一个极活泼的小孩,今天穿上全身崭新的衣服,愈发显出了她温柔和烂漫的天真了。啊!光阴似流水,我在五六年前时,也不是像莲表妹那样天真吗?但是,现在呢?我渡了十七年了!在大学念书,转瞬就满两年了!那天禀的活泼烂漫性情,已随着岁数年年的消磨了!现在是新年了!莲表妹又多长一岁了。再过五六年,莲表妹就像我这样了。那时的我,岁数到是二十多了,但不知那时的情况,又是怎么啊?——忽然汽车停了,我的沉思就打断了。不晓说我们所逛的目的地——厂甸,就印入我的眼帘了。我于是携了莲表妹的两手,只是攒入济济憧憧的人群里去。
蔚蓝色的天空,虽然没有堆上团团的黑云;可是金黄色的阳光,却被冷气的压迫,早已隐藏在云端里,不敢公然的现出头来。这时一群群的人们,虽则喜跃地露显着愉悦的脸孔,总是除却不了天公降下来的黯沉的气象。那空厂旷野似的面积很狭的厂甸,当中安上了一排排卖茶桌子,四面临屋檐下,或阶前里,鱼鳞似的摆满了小摊,我同莲表妹入厂甸内,逛了一圈,似觉无甚兴味。我即与莲表妹买了几件小玩物,随便地再瞧了那些古董的铺子,玉器的摊子;还有那古字画的商店,我也插足进去胡乱瞧了几下。像这样逛了一阵,陡然我瞪着手戴的金表,那时针已指着四点钟了,在未过年的时候,有人说逛厂甸真不错,哪知道到了今天,我素想逛厂甸的目的到达了。但是再不想像这样的无趣和寡味啊!
暗沉沉的天空,愈发现出暗黑的脸孔来了。无情的夜神,快要张开黑幕来罩笼大地了。在厂甸的人们,渐渐地已疏少了;轧轧往来不断的车声,却也大大叫鸣起来了。我这时也觉得精疲神倦,不愿再留迹在厂甸里。于是我紧紧握着了莲表妹的两手,从人群里蹒跚似的走出厂甸。
我们刚刚走出厂甸,就有两个青年跟着。一个穿着西式的衣服;一个穿着绿色的皮衫。就他两个外貌看来,似乎是学生(?)。说来也奇怪,我们从厂甸里出来的时候,他两个就跟我们走。及到我们出了厂甸,他两个也跟着。在当初我不过以为他们与我们,是偶然的同了路线;那晓得等我出了厂甸,他们愈挨近了我的身子。我知道是遇了流氓,他们乘着人多的原故,故意来捣乱。我只是极力的改路线避免他们,殊不知他们就得步进步的,向我问起话了。可是我只是一点不瞅睬,往前的走着。及到我和莲表妹上了汽车,那两位青年,还鹄立在车旁,不转眼的灼灼然望着我瞧。
朋友!你瞧社会是怎么的恶劣啊!你看那两位衣冠楚楚的青年,竟做出这样卑污龌龊,人格扫地的事体来啊!并且看他们的外表面,还像大学生的样子(?)你看这还算智识阶级的人们,都做出这样无人格的举动,何况没有智识的人,唉,社会呀!社会呀!卑污,恶劣……
及到我和莲表妹至了家,姑母即首先一句问我厂甸,好不好玩哟?可是我只是说一点兴趣都没有。然而对于那两位青年跟着我们的事体,我只是蕴蓄在心里,始终没有向姑母说。
于北京
天津《大公报·小公园的特别区》1928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