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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朱湘骂人

罗念生

我们的诗人死去多久了?鬼知道!知道又怎样?诗人活着时简直白吃了我们的饭,七月里还糟蹋“冰膏一杯”;如今那儿有了一个空,你先挤进去,我又把你挤出来;但留心,别让一个诗人挤进来。我们不妨把所有的诗人,一齐赶到江干,叫他们泅出海口;有一个生还,便用机关枪扫。要是他回来了,他更会痛骂我们,骂的我们骨头痛。总之,诗人是最可恶的人,他常带着宗教的或伦理的镜子来观看我们,把我们的邪魔、假道德一齐暴露出来。故宫的古物尽管让人家“盗”,一身的精力尽管让毒药醉,这些都不关痛痒,最关痛痒的唯有诗人。

我们的诗人爱写信骂人,有时竟自用手纸来写,未免太不恭敬了。他骂我们:“犷野,无信,下作,嫉妒,阴险。”岂有此理,他哪儿知道我们这许多美德?他曾说:“……这次旧金山案,又有某君带了许多图书馆里的书回国。又有某君自己偷了别人的信,嫁祸在无辜者身上。……像这样看来,将来回去了,还不是一个卖国贼。”

他骂我们的教育:“(学校)的生活是非人的,人生是奋斗,而只有钻分数;人生是变换,而只有单调;人生是热剌剌的,而是隔靴搔痒。……至于中最高尚的生活都逃不了一个假矫揉。”他说他将来准劝仇人的儿女进那个害人的学校。

他愤恨外国教科书里不应该叫我们做猴子,因此退了学。

他骂我们的文学界不争气:“西方的文学不曾有过人好好的介绍,偶尔有点,也是十八由英文转译的。这同德文有八种《道德经》译本,英文有四五种译本相较,是多么可耻的事情。来西方学文学的人已经少了,少数之中又有的中文欠佳,有的懒惰成性。并且这班人都偏于英文。攻习他国文学的少极。”

他说:“《金瓶梅》这本书,几乎成了淫书,是因为它的态度时常不严肃;终于不是淫书,便是靠了书中许多踏实的描写。”

他骂一个小文豪:“在这方面作起了一个头,骄气与溺爱使他不能作下去——我想也是他老了,所有的几句话都说光了,不然,怎不见他作出一本写乡村生活的长篇小说呢?”

他甚至骂起一位诗人来了:“我将来看到着时机到了,一定要怂恿与脱离关系。我自己更是一直反对到底。”

他骂过一个朋友太轻率:“处世我固然不学他,处朋友要不学会,以后一生是要很苦的。”我们简直可以这样反责他。

他骂过我们一个城市:“安庆这地方无聊之至,电影院都没有,有一个大戏班子,坏透了。人生这出戏我到不怎么喜欢看。没有音乐,没有图书,没有任何什么,只是狮子在那里变把戏。”

我们的书店,供养诗人的书店,也不能得到他的好批评,他说:“‘东镇’不收的理由是‘书稿太多’,《三星集》不收的理由是因印法‘麻烦’。业刊不收,为了不能贴钱。”

他惯诅咒人生:“我如今……不是念法文就是念德文,不是作饭,就是睡觉。……简直是一个走肉行尸。道家所提倡的心如死灰,身如槁木一段工夫我可以说是完全做到。要是能够装起金身,真可以供上香案,永受善男信女的香烟了”。

他问:“卖肉同卖力卖智又有什么分别?”更说:“狎娼并不像平常想的那么好,结婚也不像平常想的那样好。”这叫我们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听了岂不要吐出舌头收不拢来?

他甚至作成了诗来骂我们,骂我们是“愚夫”,那我们真流芳百世了!

“世间的罪恶算愚蒙最大。”

“江水已经算好了,喝井水的多着呢。全城到处都是臭虫,卑鄙的臭虫。最销行日本货价钱巧,样式好看。”

别人的性命与老母鸡一般;

唯一的目标在延续下生息。

……

新中国有的是那班大人物,

用不着你这条鲫鱼作供养;

并且,你的骨头吞下了难吐。

他曾在电话里向我骂过一位诗人不曾替刘梦苇、杨子惠身后尽一点责任。又骂过某编辑大家到期不给他稿费,使他不能入学。

他有时竟当面骂我们是王七的弟弟。骂我们圆滑、世故,骂我们空谈“主义”,闭目译书。他后来误信谣言,对一个朋友说:“以后在我面前不要提起念生。”只要没有当王九的哥哥我已觉很好受了。

自从诗人死后,我们这社会,尤其是我们被骂的人,知否为什么挨了他的骂?我们可想过没有,那是诗人不该骂,还是我们该受骂?是社会卑鄙龌龊,还是诗人的脾气太古怪?总之,他骂了我们,我们得逼死他。看以后还有没有人敢骂我们?有!

十一月十九日,北平

载《论语》第55期(1934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