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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送学昭再赴法国

景宋①

①即许广平。

这回是学昭第二次赴法了,我想写几个字送送她。当然,我是知道得颇确切的,因为并没有离开过老大的中华古国,对于这里的情形,便算不能老于世故,难道很普通的事体还会忘记吗?我们这个社会是相信阔人的话的,无论什么星相医卜,卖字鬻画或别的出头露面,挣扎得名誉、地位,都必须有名流学者给他介绍,说得道地些,就是替他捧场。我是一个什么人呢?区区不学无术,既未敢挤进“女作家”之林,更无名人徽号,其作介绍而捧场,岂非越轨以僭妄。虽然,我有感想,我有意思,我愿写了出来,给喜欢与不喜欢看的人得一点好感与反感,给这个如海的社会投一粒小砂石,这个砂石投进去会起小小的一点水波展成圆圆的波纹。无论这粒砂石会引起水波的混浊与否,总是在那里动,这就是动的社会中的动物的表现——自然另外也还有别的表现法。

我写东西是很直率的,想到便写,写完算了,虽然也如普通人一样,许多意思在想的时候没有写出来,在写的时候也许不是和想的一样,甚或意思相反地在笔端奔冒下来,这实在没有办法的。上面说的似乎是短短的一个楔子。现在说说我的感想罢:学昭,当她的令名陡然在北京——现时是北平了——的一种《京报副刊》上以著作出现,大家读了都震于文词之富,其后又出了单行本:《倦旅》、《烟霞伴侣》、《寸草心》;其后在《北新周刊》上出现了题“清心长有虑,幽事更无涯”的孙福熙先生替她题写的半身封面画像,在这充分的发表之后,我才几分认识她;又从别的方面,总听得骂她骄傲的人的不算少数,因此我也免不了想:人是一方面被抬得太高致引起别方面的过量的反感不是呢?还是因为敢于直眼批评社会,招惹出正义派的嫉恨不是呢?还是女性作品,最好究竟是写些不关痛痒,连情爱也一概寄托于母亲、小弟弟的里面才算纯正的呢?我从这些感想后偶然会见了学昭,那是她第一次由巴黎回来了,是在C先生那里。我和她谈不到十句话,更无从倾肺腑了,不过听她在和C先生说话时,那种冷眼刺透社会的症结的时候,她的言语、态度,是那样的愤世嫉俗。而社会是还在张口吃人的毫没有厌足的底下,女性只要偶然受一些恋爱上的变动的时候,立刻众矢齐下,连向来以提倡新女性的人也难免反脸不相识,别的人更袖手旁观,——但这还算是好人呢!跑来跑去造谣言,还是提出贞操的一套污言滥语的难道没有吗?这样想活下去,守道德作师表的学校不能混饭吃了,写的几个不值钱的字也被人拒绝收受了,不啻唯一的出路没有了。然而面包在那里香喷喷的迷人,肠肚在那里饥辘辘的逼人,意志薄弱,不堪抵抗的只有自杀解决。但这是妥善的解决法吗?

学昭出国一年,她第一次出国时,我不认识她,自然没有送行,当时是否有多少人替她饯行,替她在报章上发表,像平常报上把她照片登出,赘上几句某先生……某地方人……卒业于某大学,现在想到什么地方去学什么……某先生聪颖智慧,将来学成回国必堪大用。或者是在回来了,也大吹一通,说某某某回国,什么什么人接船,什么报或记者访员之类也在船面相见,……甚为钦仰……等等写不清的一套:我都无从揣测她于出国之时。这次回国,听说吃了许多苦,她因为旅费不足及别的原因,书固然不能好好的读,就是面包有时也不能照量的吃。她没处质当,没处借贷,物质上的压迫不算,又因恋爱上起了变化,精神上没处解决,活是活不下去了,死也没处可死。她不死,她更能设尽方法筹划回国。这是她真正的骄傲,对于她自身的生命骄傲了。她不随随便便死,我看见她血红的脸孔,白胖胖的丰满的体躯,我羡仰极了!这是廿世纪新中国的女性,我所敬爱的反于面黄孱弱啼哭求死,而具有健强的灵魂与身体的学昭呀!如果中国真不至于灭亡的话,如果新的中国那一半的女性应该立起来的话,就首先要敢于往前走,无论对什么事,她一直做去,遇着障碍,变动,甚至失败,她要有忍受的能力。在恋爱上,对方无论是天神菩萨般本事,或猫狗般恶劣,只要两方相爱,那就拚命爱吧!那是最尊贵的自由呀!不爱了,大家认为有走散的必要,就走散罢,用不着丑诋,无须乎死掉。要生,要方方面面的生,学昭是不是这个意思呢?我不知道。但希望现时的女性能本着这种魄力,奔赴前程呀!

回国之后的学昭,观察了周围事象,认为还是再出国的好,于是将在回国不及半年后之一月十八日,又启程仍往法国去,前次出国的一切手续是由人家代筹备的罢?而这回完全是她自己奔走弄妥当了;前次出国是携了“生之喜悦”去的罢?而这回免不了带着多少“生之苦味”了?前次出国时的热闹闹,回时冷清清,这次出国是什么味道呢?我不敢断定。但是学昭,你要生,要方方面面的生,那么就欢天喜地的去尽你的生罢!还有什么能阻碍你的生?你用什么方式来对付你的生?我是希望你再度回来时更带着健强的灵魂与身体的呀!

学昭!你这回再出国打算学什么呢?我从你平日的作品,知道你善于行文,你是不是学文去呢?在一九二六年孙福熙先生写在《烟霞伴侣》中有几句:“……文学只是他其次的工作,他是要致力于音乐的,我希望我有资格,将来在音乐场的幕前出来之先,我再来对大众叙述她学琴的程序,这更是我的荣幸了。”则学昭文学之外又兼长音乐,如果文艺兼修,回来时音乐场上有机会给我一张入场券,开开眼界广广听闻,岂不美哉!这是我送别的一点小小的预约了。预祝:

“前途无量!”

一九二九·十四,上海

载《语丝》第4卷第52期(1929年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