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为济①
①即吴天。
前些时偶然谈到巴金的《家》的代序,曾为他流畅的语句所感动。从字里行间可以想象出作者是个热情的人。虽然在意旨上,巴金先生和我的有点差异,(而且他和他那朋友,也与我和君冶的关系有着迥然的不同。)可是这种真挚诚恳的态度却为我所崇敬。我之所以爱读巴金先生的小说,也完全由于这个原因。或者有人会非难我,可是我将用一个有力的例证回答他们。看过高尔基的《母亲》的人,一定会知道,在同阶层的人中,除了同一的信念外,是还有着人性的友爱的。可是在中国,我所见到的却只是朋友间的欺骗,冷酷,所谓进步的文人也是如此。不过他们会用一些术语掩饰他们的自私,犴恶,反而成为尖端的时代人物罢了。
于此,君冶,我不得不想起汝。汝赞美热情,赞美真实。这些,汝协调地表现在前进的意念里,并没有用错,相反地,正是青年人应具有的性格。可是从外表看来,汝是严肃的,冷漠的。不经过长久的时间是观察不出汝内心卷涌的感情的火焰。因此汝时常被人误会,工作受到种种的阻难,这是多可哀的事。
汝的个性是坚强而急进,对于一切,汝有着坚决的自信。但因为肺病的侵袭,汝的体力达不到汝所想的,而汝又不肯放松汝的工作一步,时时刻苦努力,在这深刻的矛盾里,终于造成了这无可挽救的悲剧。
有人说,处今之世,宜乎行方步,慢慢前进,庶乎进退得宜,以抵大成。这种处世哲学,正被无数人拥护着,我们岂可以反对?然而可惜,他就不曾了解像君冶这样的人物。如果有人认君冶的死是咎由自取,我又有什么话说?不过我相信,假使社会上的人都随和一点,这社会老早不会闹什么革命,世界也老早是个太平天下了。
可是君冶是个呆子,他年青,他想发掘那至今还未深深栽下去的文学种子,寻出真正为大家欣赏的花,不幸,他却筋疲力竭的死在中途,把这重大的事业,留给未死的我们。
君冶的家庭是手工业者,他自己又曾在从事文学生涯前当过几年电报局的练习生。但他却始终酷爱文学。在艰苦的环境里努力读书,写作。有一个时期,他学佛兰克林的办法,将莫泊桑的小说,拿来重写,练习自己的技巧。这种刻苦的功夫,岂是目前一班时髦文学青年所能〈做〉到的事?
以后,他算是获得研究文学的机会了。随着思潮的进展,年青的君冶从生活里,显然对文学有了更深的认识。在当代的文坛上,演着一个重要的然而并不为人所熟知的脚色。除了文学理论的实践,他曾编辑《春光》,提供了“中国目前为什么不能产生伟大作品”的问题。杂志停刊以后他便编辑一本《文学概论》,从事新兴艺术ABC的理论介绍工作。这时不幸他原先译的《巴比塞的耶稣》,却遭了火灾。如今,这两书均未出版,而他竟已化成一堆白骨,读不到他心血的作品了。
年青人是刻刻求长进的,不容于中国社会的君冶为了学习日语,研究文学,竟不顾一切地来到日本了。
是崎丸把我们运送到这陌生的境地来,体弱的君冶竟病了。
君冶!东京的两个月生活,汝全在病中度过。先前汝勉力忍痛不肯告诉人自己的病况,汝企求着健康,梦想着健康,外表装出极强悍的样子。(自然,除了汝的性情,还有着贫困不允许汝看病。)直到再也不能支持时才进了河北病院。只有我明白汝如此做的内心的悲苦。直到现在,我还同情汝,同情汝这悲剧的心理。
《杂文》一期上汝的两篇稿子,都在发热时写的。汝细心研究接收文学遗产的问题,曾为了两句的修改,半夜起来重写。这还是汝死后才从汝爱人处听来的。
汝住进病院的那一天,我是不知道的。以后我便忙着导演《雷雨》,很少来看汝。我总以为以后见汝的机会很多,肺病免不了迁延很长的时日。谁知当我有功夫看汝的时候,只几次,汝便离我们而去了。
在死前的几日间,汝还关心到《杂文》出版的消息,还想小说的题材。不幸《杂文》出版的那天正是汝逝世的一日,这是多可悲的事。
为着准备汝的葬费,(想不到我会葬汝,啊,君冶!)我到处奔走,遭到不少人的冷眼。汝死的一刹那我是不在的。当我看见汝僵硬的尸体放进棺材时,白布遮了汝的脸,(我相信汝的脸上直到死时还表现着倔强和与运命搏斗的表情。)汝瘦得只剩骨头的身体,隐约地在衣服里显露着。我周身的血怒涌起来,我想到一个文学青年悲惨的运命。
我要向人众叫嚣出这不平的死。然而汝不是文坛的巨子,而且汝死得也并不英雄,人会如看阿Q枪毙时那样感到不满足罢!
许多年前青年画家陶元庆死后,曾由他的好友建造纪念堂,陈列他的遗画;此外,王以仁的失踪也曾出版了几册专集。可是我呢,君冶,我所纪念汝的,只是一段悲惨的追忆啊!
不过君冶,虽然汝是火葬的,甚至没有一席墓地,然而我相信,时代将为汝雕塑一块永恒的墓碑的。
朋友,永别了!
永别了,君冶!
五月十七日东京
载《杂文》第2号(1935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