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道原,天津人称其为“花子头儿”,也就是现今人们所说的“乞丐王”。旧时天津乞丐,有所谓叫街花子,也有挨门乞讨花子,有沿街追逐相熟识的亲朋乞讨的花子,有在马路旁写“告地状”希求过往路人予以怜恤的花子,有跪在路旁哭哭泣泣叫苦连天的花子,有站在电车站口向坐车人伸手哀求钱的花子,有专在年节敲打“呱哒呱”骨头板的花子,其骨头板系着绳穗、铃铛,挨着门地敲,嘴里念着合辙押韵的顺口溜:“新年新月过新春,花红对子贴满门,前门进的摇钱树,后门进的聚宝盆,聚宝盆插金花,富贵荣华头一家。”如此等等,完全出自穷途歌者的创编。而刘道原则属于“文乞丐”,他的招术比上述各种花样都要高出一筹。
刘本是前清的一位秀才,此人博览群书,精通经史,文笔流畅,长于诗词,尤能写得一笔喜人的唐隶。民国年间刊行一本《沽水旧闻》,书中说他“举凡商店新张,新官到任,人家喜寿等事,均赠联一副,视格局如何,而索馈遗。”当年天津各大宅门有喜寿事,或大买卖商店新开市的日子,刘道原必要带着他亲自书写的庆贺对联,作为礼物,到场祝贺,并参加筵席,临告辞时,事主必照例回赠刘道原一些钱,表示敬意。天津居民习俗,都要在旧历新年——春节前贴春联。刘道原每逢进入腊月,要到估衣街文美斋南纸局,买些大红纸,都裁成一尺见方大小,写唐隶体的“福”字若干,派人分送各大买卖商店。各大商店都乐于接受,还回敬一些钱。刘道原就利用这些机会向富商巨贾们敛钱。
刘道原得到的钱不是肥己,装入自己腰包,而是全部用于周济穷人,他把这一招儿叫“讹富济贫”。他常把所得到的银元或整两的银子,换成制钱或铜元,分散给“要饭花子”们。“要饭花子”全认识他,每逢发现这位“刘大爷”出门应酬,就尾随在他的后边,看到他走进某个大宅门或某个大买卖家,便候在门外,等他出来,簇拥在他周围,他必照例逐一分散一些钱。有时他出门坐“胶皮”,手里拿些零钱,看到有“要饭花子”,便扔给几枚铜元也习以为常。往日天津乡里中人,都知道刘道原有这样的好心肠,当他平日给人送喜寿对联或过年送“福”,谁也不好意思少给。
清宣统年间,天津发生了一件震撼人心的事。直隶省南皮县有个叫张绍庭的穷苦人,因生活所迫来天津拉“胶皮”谋生。两年多省吃俭用,略有节余,便接其妻携立姑、春姑两个女儿来天津共谋生计,不幸被一个叫戴富有的地痞无赖用骗婚的手段,将两个姑娘强行卖入妓院。张绍庭上告到直隶高等审判厅。世道黑暗,主审的推事(法官)受贿,有意错断了此案。立姑、春姑性格刚毅,以死抗暴,双双服毒身亡。
此事传到刘道原的耳朵里,刘道原义愤填膺,拍案而起,当即撰写一副挽联,上联是“高等审判厅,伤天害理”,下联是“张氏双烈女,杀身成仁”。在天津人为“双女”出殡时,亲自将挽联举出来表示抗议。因此事引发了天津人民对当局的不满情绪,警署唯恐事态扩大,又得知被害者与清末重臣张之洞同族,对上不好交代,便将二女葬于西门外的烈女墓中,并立碑一座,立碑那天又召开了隆重的纪念大会。从此事中也可看出这位“花子头儿”同情弱者的一片善心。
刘道原无子女,夫人逝后也没再娶。他曾自刻一方“生平不二”四字的图章,钤在晚年所写的书件上,以示忠于老婆,不再续弦。晚年过着孤栖生活的刘道原,为了亲眼看看自己最后的收场,他趁着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出了一次“活殡”。因为他有人缘,出赁红白货的赁货铺,全都支持他,对他出“活殡”所用的各项仪仗,应有尽有,概不收费。特别是受过他施舍周济的乞丐们,争先恐后地参加他的“殡仪”。在他出“活殡”那天,刘道原聚精会神地端坐在一乘八人抬的绿呢官轿里,排在“殡仪”的最后,随着各项仪仗前进。刘道原对这个不寻常的场面顾而乐之,且语人曰:“吾愿足矣”。他的这场“活殡”,招摇过市,轰动一时。不久后刘道原即因年老,无疾而终。
刘道原独出心裁,举办这场“活殡”,在旧时的天津真可谓是一出独一无二的闹剧,至今天津人仍流传着“刘道原活人出大殡”这句老俗话。而谈起刘的趣事,老人们多是哈哈大笑,以至有人将他的故事写成了小说。
三不管的把式,光说不练
北京有“天桥”,天津有“三不管”,都是中下层劳动大众娱乐的去处,也是流氓横行、纨绔子弟游闲的乐园。北京有“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之说,天津则有“三不管的把式,光说不练”之说,两者意思相同。天津人管只说不练的叫“嘴把式”,管只练不说的叫“傻把式”,用“三不管”把式说事确有来头。
天津的“三不管”位于和平区,今南市食品街一带,现已踪影皆无。提起“三不管”名称,有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听老人说,早年间这里还是一片洼地,人称“城南洼”。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后,日本强行在天津划定日本租界。1900年日本租界扩张,把这个地方列为日本的预备扩充租界。作为交换条件,中国把毗连日租界的芦庄子、闸口一带划归日租界,而日本则把这个地方归还给中国。但是当时昏庸腐败的天津当局,仍然对这一日本曾染指过的地区的归属说不清楚,不敢贸然进驻。询问邻近的法租界当局,法国也表示不属它的管界。于是这一地区成了中国不管、日本不管、法国不管的真空地带,长期无人过问,无人管理。久而久之,“三不管”成了这一地区的代称。直到1912年天津警察厅在确信日法当局不过问这一地区以后,才派人进驻,实行管理,不久便将这一地区正式命名为“南市”。但“三不管”的名称早已深入人心,成了南市的代名词。
“三不管”实为一处简陋低俗的露天游乐场,场内聚集着各地的江湖艺人,以从事所谓“金”(相面卜卦)、“评”(说书演唱)、“彩”(变戏法)、“卦”(打把式卖艺)谋生。于是,“撂地”卖艺者,卖大力丸和假药者,拉洋片、耍猴、卖“折箩”、卖小吃、摆茶摊的,以及剃头、算卦的三教九流都聚集在这里。武林名师李文贞一家、练武场上的“霸州李”、砸石头的穆祥凤、专吃生羊肉以打弹弓见长的孙玉洋、摔跤场大力丸高大愣等各色人等,纷纷在“三不管”亮相。这里消费水平低,以平头百姓为主要服务对象。天津还有一句俗话:“有逛客,登高楼,听戏下馆真风流。”这在南市恐怕是更高一级人物的去处了。
“三不管”的娱乐业全天候进行,早场游客多来自近郊乡间,他们清早进城谋生,余暇便到“三不管”游逛;午后光顾者多为无事闲游的市民;入夜来此游乐的是忙碌了一天的工匠和小商小贩。而那些“撂档子”卖艺的江湖艺人无一不是为了养家糊口。他们不可能从早到晚一个劲儿地连续表演,也不可能一古脑地把自己的看家本领和真玩艺儿全部抖搂出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大都用嘴白活儿,说得多练得少,净让观众干等着。久而久之,常来“三不管”的老少爷们都知道了他们那一套,于是便口头流传一句话:“三不管的把式,光说不练。”
20世纪50年代,“三不管”大体保持原貌,仍然有江湖艺人“撂地”卖艺。我曾进去看摔跤,但见两个块头很大的人各穿着一件帆布背心,在场子上转来转去,像是被关在动物园的笼子里;另有一人在两人中间说说道道,似充当裁判角色。两个表演者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动真格的。等了很长时间,我小小年纪腿都站累了,两人才真的动起手来,最后终于看见一方将另一方撂倒在地,这个当口几乎是在刹那间,而精彩又全在这里,这就使人不得不想起了那句老俗话——“光学不练”真是说到家了。然而细细想来,“三不管的把式”还真不能一味地傻练,如果真是“苦干实干加蛮干”的话,那就活把人累死了,那钱也没法子赚了。
拾毛篮,捡煤茧儿,拉胶皮的满街跑
“拾毛篮”就是捡拾垃圾,天津人也有叫“拾破烂儿”的;“捡煤茧儿”就是捡煤核儿,“茧”或写作“碱”;“胶皮”即东洋车(简称洋车),上海人称做“黄包车”,天津人称人力车夫为“拉胶皮的”。在旧社会这些都是穷人的营生。
“拾毛篮的”大都集中在臭河边、坑塘旁、贫民区,住小破房,天津人叫“篱笆灯”。他们不像今天收废品的,或推小车,或蹬三轮,而是背着一个筐,提着一根棍,棍的一头连着一种带钩的针状物,一见到垃圾“宝物”用棍钩掇起,装入筐中。可能“拾毛篮”这个词儿就是这么来的。
“捡煤茧儿的”,有“业余”的,也有“专业”的。所谓“业余”即在工余时间捡点儿煤核以自用;所谓“专业”即以此为生卖煤核以糊口。“捡煤茧儿”一般都备有一只小篮子,用铁丝弯一个小叉子,用小叉子在炉灰堆里挖刨,将没有燃尽的煤核找出来放在小篮子里。旧时金家窑附近有一个叫“小铁道”的地方,实乃“电灯房”为清除火力发电产生的炉灰而铺设的两股长约一里的小铁道。工人们推着“轱辘马”在这两股小铁道上运炉灰,将炉灰倒在东河沿的北头(当时这儿还是北运河的废河,里面是有水的)。日子长了,附近的穷人便到这里捡煤茧儿。人们在小铁道旁搭起了临时棚房,形成一条胡同,叫做“小铁道胡同”。我幼时,那倾倒煤灰的地方还是座大坑,小铁道一直保留到上世纪50年代。
“拉胶皮的满街跑”,这种仿自日本的“东洋车”兴起于1900年以前。这是用人力拉的双轮车,初为铁轮,以后改用胶皮轮胎,故称“胶皮”。最初全市不过几十辆,1930年前后增至两万辆,以后仍不断增加。“拉胶皮的”标准打扮是短衣、洒裤、小帽,倚车而立,或者坐在踏板上小憩片刻,等着走上前来的主顾。他们的工作条件差,生活很苦,一年四季栉风沐雨,还受到警察的欺凌和重税的盘剥。遇有争吵,警察总是偏袒乘客,稍不遂意,就把车两旁的扶手板打坏,或把车垫拿走,最后还得车夫赔礼央求,做些“孝敬”了事。
天津有九国租界,因美租界始终未进行有效的管理,后来又并入英租界,故旧时习称天津有“八国租界”。据老辈人讲,当年八国租界分据一方,各自为政。洋车本来是流动的,走到哪国的“租界”,都要上捐,共计八道捐,全部上齐才能通行无阻。因此为上捐车夫必须花一大笔钱和很长时间(每上一道捐都得付出半天时间),是否赚得回来,还不得而知。
“拉胶皮的”大致分两种:一种是自己买车拉活儿,这种情况极少;另一种是到车场租车,这类车夫占大多数。向车场租车要有殷实铺保,保证:每天拉车,须交租车费,叫做“车份”,数目由车主规定;胶皮大修归场方,小修归自己,诸如轮胎放炮、轮条撞折等,都由车夫负责;车夫因事不能拉车,须提前声明,否则照交当天车份;出车、收车均有规定时间,超过时间回场要受罚。以上均载在“场规”,写入“保约”。我有一位小学同学,姓刘,外号“刘秃子”,他家就是开车场的,“刘秃子”家的院子比一般人家的院子要大,人们都管这里叫“刘家车场子”。
车夫中最体面的活儿莫过于拉“包月”。“包月”就是只拉固定的主顾,不再兜揽别的顾客。这种包月车,有的由雇主购买,有的由拉车人自备。有了固定的坐车人,就用不着在街上跑冤枉路了,收入也差不多固定了。大凡能拉包月的人心里都很知足,这毕竟比“拉散座”要强多了。坐包月就像今天的人有专车,外出时均由专用小卧车接送。能坐包月的多是有钱有势有头有脸的人。过去津门老百姓说某人地位高,神气,便说“某某出门坐包月,下馆子,你可别跟人家比”。有人拉包月美得屁颠屁颠,有人坐包月还嫌不足——人比人气死人啊!
打一套,又一套,陈家沟子娘娘庙,小船要五百,大船要一吊
这是天津老百姓形容鱼锅伙盘剥渔船的一句老俗话。当年,鱼锅伙不光盘踞在陈家沟子娘娘庙一带,闸口、龙王庙等鱼贩较为集中的地方也有,只是由于陈家沟子最具代表性,故而有此一说。
“日进千金的东西淀,日进万金的渤海湾”,这是旧时天津流传的一句民谣。天津水产丰富,而天津人爱吃鱼虾是出了名的。鱼虾类水产品,从捕捞到消费者手中,要经过四五道环节,其中盘剥最严重的是由混混组织的鱼行,天津俗称之为鱼锅伙。鱼锅伙是聚众成伙同锅吃饭的意思。这是个牙行性质的生意,但他们比其他行业的牙行还厉害,本身既无资金又无设备,靠的是一张嘴两杆秤,多的也不过几个鱼篓,一个账桌,一本流水账(行话叫溜子),完全靠耍嘴皮子给买卖双方搭桥,从中吃“过水面”。双方各付佣金百分之十,而货款又往往不能立即交割,他们也无钱垫付,常常是赊购赊销,平地抠饼。